……后来她状似轻快地问:「和这女朋友谈多久啦?」
「没多久。」我敷衍地说。
她嗔笑,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没多久是多久?」
她一直很好奇这件事,一晚上找机会拐弯抹角打听,我被问得有些浮躁,一方面是因为清楚知道自己在说谎,感到心虚;一方面觉得陈仪伶实在有点烦,一种彷佛私领地遭到挑衅与践踏的感觉。一直以来我对于xing向都保持着警戒,这是从青chūn期开始便存在的隐晦恐惧,我将它视作秘密,他人稍微触碰到我都会感到紧张,即使与陈仪伶私jiāo不错,我也没想过对她坦白。
我从没想过对任何人坦白。
「几个月吧。」我一通胡说。
谁知道过了会儿,她又语带俏皮地问:「是妳女朋友漂亮,还是我比较漂亮啊?」
陈仪伶坐在对座,脸顿时往前倾了倾,一双大眼睛直盯着我看,其实我瞧不出来她有没有化妆。可能有,可能没有。但这种素净的脸庞依然挡不住她五官之中浑然天成的艳丽与jīng明。我本能避开她咄咄bī人的目光,心里实在是服了她,于是说:「妳漂亮、妳漂亮────行吧?」
她抿抿了唇,似乎还想再开口,我立刻又补了句:「真的,我身边还没见过比妳更漂亮的女人。」这是实话,也是讨好。希望她别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
果然女人都爱听好话。她笑了,看起来是满意、罢休了,我心里才松口气,谁知道竟是给自己挖了更大的坑往下跳,因后面陈仪伶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有一剎那,陈仪伶的眼神使我头皮发麻,我分辨不出她是认真的,又或是在乐此不疲的耍我。
……这也是为何以前跟她面对面相处时,我常会感到一丝的窘迫。
退伍之前,她曾向我暗示过『要不要』进一步发展,我拒绝了,事后她仍像个没事的人一样继续与我保持联系。当时我就想,这女人真不了起,不仅胆子大,人也大方。
见她忽然旧事重提,我有些猝不及防,但很快就平静下来。过了会儿,反问她:「妳心qíng不好?」
陈仪伶的面色渐渐沉下去,那张脸不再笑。这时候我看清她眉间原来有一道浅浅的凹痕。我像是找到了原因。就是这两道皱纹,让她在面无表qíng的时候看起来依然心事重重,她还那么年轻,为何会有这种东西?我努里去回想几年前她的模样,那个时候,她脸上有这种皱纹吗?
────直到好几年后,那时陈仪伶早就过世,我无意间看到一则类似人体知识类的新闻,内容是关于脸上的皱纹。
说脸部表qíng特别多的人,一般看起来都老得快,因为肌ròu运动与皮肤松弛的关系;爱笑的人,法令纹可能就会比旁人较深;经常愁眉不展或者哭多了的人,眉心间的川字纹也就更明显……喜怒哀乐的运动让肌ròu有了记忆,而这种惯xing会使肌ròu留下痕迹。
老实说,比起刚刚那个qiáng颜欢笑的她,我更qíng愿面对眼前这个忧郁伤痛的陈仪伶。其实在我面前她没必要做戏,这样不是轻松很多吗?
「程瀚青。」她低声叫了我的全名,眼睛只盯着她眼前那杯热咖啡,和碰都没碰过一口的gān酪蛋糕,她说:「我怀孕了。」
又说:「……可是我决定把它拿掉。」
我沉默望着对面的陈仪伶,不发一语。
......陈仪伶没有哭,她的语气甚至镇定到有些令人诧异的地步,让人感觉冷血无qíng,可我偏偏看见她紧锁的眉头,原本那两道浅浅痕迹又开始深陷,彷佛活生生缺了两块血ròu,成了一道无法填补的残缺。
我不说话,主要是因为不知道自己适合说些什么。
这种事太隐私了,隐私到我不认为自己有任何立场能去指责她。即使当时我的确有一点冲动,既觉得她活该,又觉得同qíng。有些愤怒,又感到失望。
她完全不必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她本该有能力让自己过得更好。
我不懂她在想什么。
后来陈仪伶问我是不是觉得她很贱?我没有回答。
她自嘲笑了一声:「不说话,那就是啰。」
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没什么连贯,彷佛闲话家常般,想到什么说什么。
「孩子是我上司的。可他有老婆,也有孩子。」她说。
「我下礼拜就去做引流。」
「他前一天才说爱我,结果隔天给他看了验孕棒,就着急问我两条线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没有的意思?……」她的视线转往马路那头的远方,街上人来人往的,不少大人牵着蹦蹦跳跳的孩子,孩子又举着气球,热闹得很。
我一直觉得凉了的咖啡,闻起来有种酱油膏的味道,含了一大口在嘴里,没有立刻吞下去,苦涩的味道藏着一点酸味。
说着说着,她突然又笑了,这样的陈仪伶看起来有点神经质,变脸之间毫无过度,真正应验了那句「翻脸跟翻书一样快」。
她吃口蛋糕,语峰一转,冷笑:「你们男人说话就跟放屁一样,每次跟女人说爱妳一辈子,可往往做不到────没一个做到的。」
像在发泄。
服务员经过旁边时,特地瞄了我们一眼,大概以为qíng侣吵架,怕我们等等掀桌子。
我憋了很久,才说出一句烂俗的废话:「感qíng不能勉qiáng。」
她点头:「嗤,连你都会对我说感qíng不能勉qiáng了啊?其实很多人跟我说过啊,只是我听不进去,可现在我是真的明白了,真的。所以发现他们开始变心的时候,我也放弃得很gān脆……」
「我那些女同事老爱问我到底jiāo过几个男朋友,我知道她们背后把我说的很难听,但我管她们呢!其实jiāo过十个、二十个又怎么样,重要吗?我到现在不还是一个人啊。」
我差点以为她要哭了,结果还是没有。
她叹气:「程瀚青,我其实就想找一个你这样的男人......可怎么那么难呢?」
我略讽刺地说:「妳不是想找我这样的。妳只有难过的时候,才会想要我这样的。」
她似被咽住,过了会儿,说:「但我现在看清楚了呀,那你愿不愿跟我在一起?」
我有时相当厌恶陈仪伶这种一副坦dàngdàng的、什么话都敢直接往外说的皮样
。
这一刻我算是明白了,说她口无遮拦其实未必,她无非是仗着某些优势,觉得这一套适用在每个男人的身上;可现在的她,更像自bào自弃,我不确定她是否在赌气,也许是我的话戳到她的痛脚,她急了、面子挂不住,心想我gān嘛不像以前那样保持沉默呢?
我敛下眼,对她那些『玩笑话』置之不理。
陈仪伶歪着头说:「你是不是一直不相信我喜欢你?」
我有点烦,扒了下头发,脱口就不再客气:「陈仪伶,女人本来就应该懂得保护自己,妳自己都不自爱,就别要求别人爱妳爱得死心蹋地。」
说完,陈仪伶突然伸手抓住桌上的咖啡杯,白色的杯壁趁得那五根指甲更加红艳,那举动让我以为她下一秒必然会把咖啡泼到我身上,就跟电视剧里那些
争执的qíng人一样。
────可她没有。
往后我时常会回想起这一幕。直觉告诉我,其实当时她是真的想泼我的,只是不知为什么忍住了。
......她盯着我看,眼珠子正烧着一团火,马上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熄灭。
那把火熄灭了。顺带将陈仪伶身上最后一点生气化为灰烬,整个人都灰暗下去。
那一晚是我跟她认识的这几年来,第一次不欢而散。
我从未有过与女人吵架的经验,我以为陈仪伶此后大概不会再与我联络,我低估了她,几个月后,她主动打了通电话约我吃饭,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洒脱地令我大开眼界。
......
高镇东隐约知道我那乏善可陈的jiāo友圈里,存在这么一位奇女子。我甚少主动对他提起陈仪伶────正确的说,是我几乎不会对任何人提起陈仪伶这个人。
那种心态很微妙,大概是我自以为这么做,多多少少能保护她一点。
几次陈仪伶打给我的时候,高镇东都正好在一旁,对于陈仪伶那时而嗲声嗲气的撒娇,他甚至有次还直接问,她是不是做那个的?
我反应过来,面色有点黑,说:「靠!」
高镇东笑着反问:「你是不是还没去过酒店?」
我点头。
……高镇东搭上我的肩膀,贴着我的后颈,闷闷地笑着:「要不下次带你去我们店里见识一下,我现在可是经理了,到时亲自招待你好不好。」
我嗤笑一声,懒得理他。
第12章十一
陈仪伶曾说,我这双手一看就是男人的手────弧口的茧,特别厚、特别粗。
「被这样的手摸着肯定不太舒服─────但如果我是你的女人,肯定很喜欢这种感觉。」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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