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事_台北人【完结】(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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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这种人生领悟的。

  从小我就特烦别人对我说教讲道理。唱得比说得好听,尽他妈是些屁话。

  我很早就在外面混,十九岁那年,跟着劳力仔手下的人学收帐,各种千奇百怪的人的『嘴脸』我算是见多了。

  人在绝路时,往往本质尽露。很多人为了躲债,花样百出,大仔说过,判断一个人心正不正,就看他最难的时候,面对困境,有的人会赖死,有的人会赖活。有人为了逃债会装疯卖傻,把女人多来抵债我的见过,当着面脱了裤子屎/尿齐流的我也见过……

  只是那些人表现的再凄凉可怜,看看也就算了,gān这行最切忌心软,gān得久了,心都会被磨硬。当初包括我,还有好几个新血加入,只是能gān满一年还留下的却很少,因为他们『太有』良心。其实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说穿了,我们就是收债不是抢劫,那些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都是按规矩办事,我们『上课』的时候,有句话就是这么说的,「就算是个好人,他妈的欠钱也得还钱啊。」那两年时间,一文钱bī死英雄好汉的故事,我见得多,『好人』被bī到去跳楼,『好人』被bī到反bī自己妻女下海卖/ròu……起初我也同qíng过,却也渐渐麻木。

  后来我明白,这些人,顶多只能拿来当作自己的警醒,却不能去可怜他们,高利贷遍地都是,钱是借不完的,可今天你同qíng一个,明天就得同qíng十个。

  就像罗军说的,「同qíng心,值几毛钱啊?」

  .....买子与我过去见过的那些人和事,不过是换了层书皮,本质上没什么区别。年轻时我还可怜过他,只是我表现的方式,多是冷眼旁观。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越亲近的人,我往往越能残忍。

  他的状况比起我见过最惨的那些家庭要好上不知多少倍,起码他人出来了,且还年轻,以后的日子长着,活着吧,就有点希望。

  ────虽然这些心里话我一句都不曾对买子说过。

  久别重逢之后,我与买子保持断断续续的联系,这份jiāoqíng算是不咸不淡地维持着,说坏是绝对不算,却也不到好的地步。

  去当兵前夕,他主动提议要给我饯行。我答应了。

  有些事qíng到底真的不一样了。就说以前那些为所yù为和畅所yù言的日子,终究已经过去,现在虽跟他也是相处轻松,却明显感觉得有所保留。他是。我也是。

  大概买子是真的『学乖』了。我心里觉得好笑,这是好事。......

  服完两年兵役后,买子换了份工作,不作泊车小弟了,改作酒保。

  几次我们相约在他工作的酒吧见面,他作的是吧台。原来在我当兵的两年间,他去跟人学调酒,技术说不上多高深,但胜在肯下苦功,基础学得扎实,他说起初,光是那些英文酒名就把他搞得汗流浃背,闹了不少笑话,那时他会后悔,后悔以前不认真读书,笑说若能回到过去,他死活也会在上课的时候把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给通通学全了……买子的工作态度摆得很端正,不过主要还是薪水上他退了一大步,不作要求,勤恳卑微,老板也才肯用他。

  ……得知买子『xing向』那晚,我是诧异的。

  那天他喝得不少,虽不至于烂醉,但人也不算十分清醒。酒后吐出真言,他透露了那段一直以来避及不提的『三年』。说的不多。但大致要表达的意思就是,他是在少辅院『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这样是哪样,他语意含糊,我他/妈也听明白了。

  我试图想象买子那三年的生活,谁知道一下联想起的全是在大仔那边听过的监狱huáng色笑话,不禁暗谯(闽南语:骂)一声……

  买子说在里面三年,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个『朋友』。

  那个人对他很好。除了他阿嬷以外,再没有一个人对他这么好过。

  第24章二十二(下)

  在最不受束缚的年纪失去了自由,差不多就是绑手绑脚的滋味。起初买子完全无法适应,他的状态很不好,每天心灰意冷的跟那些『同学』一起『照表上课』,都有些行尸走ròu的味道,直到认识了『那个人』。

  在里面,只有那个人一直陪着买子,和颜悦色,嘘寒问暖,说是一份从天而降的补偿也不为过。在有限的自由时间里,两个少年几乎形影不离。以前的事买子很孤独的。在少辅院那一千多个日子里,足够他将从前生活巨细靡遗地回味百遍,他终于惊觉自己的『问题』所在。从前他对别人使劲的付出,兄弟众多,却始终不满足,他从未得到同等的回馈────很久之后,买子才终于意识到这种不平等的感觉,原来叫寂寞。

  在那少辅院的世界里,困住的几乎都是同个年龄层的荒唐少年,那个地方,说白点,就是少年监狱。

  每个被送进来男孩子,都是躁动的荒唐少年,在少辅院里依然不安份的拉帮结派,落单的人总要倒霉。买子认识那个人,对他非常好,只要是能为买子做得,都亲手为买子作到,那些明文规定不能做得,也在督教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帮买子完成。他对买子越来越好……好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又神魂震dàng────曾经在青chūn期里求而不得的渴望,买子在那个人身上得到了填补,甚至超出预期许多。他们这些人,就是少辅院里铺晒的猪ròu,满是腐蝇,在那个少年荤腥而孤独的世界里,有时真的太难受了,难受到他们只能这样捱着,在黑黑的寝室里,在氤氲的澡堂中,捱出了纠结苦痛,捱出了jiāo融。三年的时间真长。也真短。在那个单一xing别的牢笼中,买子彻底晕头转向,他也分不清自己的身体究竟起了什么样的恐怖的变化。彷佛时时刻刻都有只无形的手在引诱买子。引诱他做『错事』。他曾在厕所目睹过两个同班『同学』的事,那是一记重捶,击碎了他本就摇摇yù坠的堡垒,后来……

  我听得心惊胆战。

  ……买子那些醉话里,其中一句就是,「我不能失去他。」

  后来这句话,在我的记忆里落地生根。

  那时的我虽已有过一两个同xing的□□,可图得纯粹就是ròu体关系与截然不同的生理需要,那是与女人□□完全两回事的官能享受。纯属消遣。与男人谈真感qíng,光是想象,都让我本能地排斥。男人的上半身和下半身不能混为一谈。心理上,我认过一个小丽,觉得自己有天就算能再爱上什么人,也只会继续爱女人,怎么样都轮不到男人去────可买子的qíng况显然与我不同。

  那夜的买子说着说即哽咽了。后面一些话他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呜呜哇哇的……我已失去了基本的理解能力与耐xing。

  酒吧里越来越多的人对我跟发酒疯的买子投以侧目,我走去柜台结账,完了就将趴在桌上的买子撑起,往门口方向拖。这时一个身穿酒保制服的男人拦住我们,我心qíng不善,没什么好脸色,结果那个男人只是面带微笑,指着几乎不省人事的买子说,「我是他同事,请问你是?」

  ……原来对方是担心我对买子图谋不轨。怕是个『捡尸』的,或者金光党。当时我脸一黑,伸手就打了买子一巴掌,那酒保露出惊讶的神qíng,买子被我打到有短暂的清醒;那酒保跟买子再三确认与我为熟识关系后才肯放行。

  买子在路边抱着电线杆狂吐时,我人就坐在机车上抽烟,冷眼看待。

  这种qíng绪或许就叫恨铁不成钢。

  看买子吐得越难受,心里更莫名生出一股残忍的快感。那一刻,我打从心底瞧不起买子,觉得这人没用的不像个男人,毫无出息,才会颓废到为这种事醉生梦死的地步,简直吃饱了撑的。

  若他今天是为个女人弄成这副láng狈的模样,赶上我心qíng好的时候,或许能把他打醒;可一想到买子的对象是个男人,忽然间我连这个力气都不想白费。

  人各有命,我告诉自己,也许这就是买子的命。

  买子弯腰吐得唏哩花啦,肚子都贴到了大腿上,彷佛连心肝胆都要一并呕出来。他边吐边叫,像在吼着某个名字……经过的路人都在看着他────我在一旁佯装不认识他,直到他吐清静了,才粗鲁地将他拖回去。

  事后得知买子那一夜买醉的主因,我不由冷笑。

  他那个朋友要结婚了。女方准备带着两个月的肚子嫁人。

  那个朋友请求买子不要离开他。

  他告诉买子,他是不得已。.....

  买子总以为自己在那三年里终于找到救赎,原来到最后,也不过是从一个坑里跳进另一个坑。

  我不由感叹起这个世界的滑稽。原来世上真还有买子『这种人』的存在。

  原以为他变了,变得不那么傻、变得聪明了。我高估了他。他走上一条更为狭窄的钢索,从开头就看不见生路。他根本没变。还是当年那个傻子。而我竟再度与他成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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