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后,他到某间破旧的屋子参观一出畸形秀,看到一只肮脏的铁笼,裏面关著一个女人,你猜怎麼著?”
“怎麼了?”贾清已经恢复平静,紧张地问。
“那女人的四肢全被人砍了,只剩光秃秃一截身体,在地上扭曲挣扎,像条毛毛虫一样,被当成展品观赏。那女人脸上有块胎记,赫然就是男人数年前失踪的妻子。”
贾清背上一凉,寒毛都炸起来了。
“这一类故事后来在世界范围内广为流传,出现了不同版本。”关成章继续说,“甚至相传民国时曾有小孩儿被拐卖,砍掉四肢,cha上jī毛和jī脚,当成人jī的异形展品供人观赏。”
“其实我国早在汉代就有了类似故事。吕后将戚夫人剁去四肢,割掉鼻子,挖出眼珠,用铜灌进耳朵使其失聪,再割掉舌头,用哑药破坏声带,最后扔进厕所裏,起名为人彘。不同的是,蠋女被用作观赏展品,人彘却成了一种刑法,之间倒有异曲同工之处。”
关成章将“异曲同工之妙”换成“异曲同工之处”,也著实觉得这种行为残忍之极,令人发指。
严志新突然明白了什麼,脸一下子板起来:“成哥,你直说吧,发现了啥。”
关成章望著天花板好一会儿,终於悠悠吐了口长气:“传说终究只是流言,历史也早就成了中华五千年岁月长河中的一枚石子。我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这种无法被见证的残忍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离得这麼近,伸手就能触到。”
gān凉湾边,涛声依旧。这个盛夏的夜晚,贾清的心沈入刺骨冰川,没了一丝热气。
关成章说:“其实我早就怀疑了。明明是人鱼,却没有鳃。刚才祭祀的时候,那些人鱼虽游在水中,却像人一样将脑袋冒出水面吐气呼吸,实在是蹊跷。”他又将头转向严志新:“你记不记得咱们当初在街上闲逛,看见好些人在纺织一种闪闪发亮的硬织物,那只怕就是用来当鱼鳞的东西吧。”
“我当时就估计,他们四处抓了这些符合村人审美的男人,割了舌头,剁了双脚,将两腿fèng起来,敲碎腿骨,再cha上鱼鳞和鱼尾,当成人鱼一般豢养。”关成章终於忍不住了,他今夜的烟瘾格外qiáng烈,对贾清示意了一下,就又掏出一根烟,袅袅的青雾浮在空中,模糊了他的脸。
“刚才跟那人鱼jiāo谈,证实了我的猜想。他根本就不是鱼村人,也不是什麼人鱼,是杭州市民。有一天傍晚,他在街上走,遇到个穿著奇特的漂亮小男孩儿拦住他问路。那男孩儿身上散发出怪异的香甜味,闻著有点儿醉又有点儿懒,他不自觉地跟著男孩儿,一路辗转,就到了鱼村。却怎麼也没想到,这成了终生的噩梦……”
关成章想起刚才在海边,那条已经变成人鱼三年的男人从屋角翻出一封藏好的信,上面写著详细的姓名住址,对他“说”:他有个深爱的妻子,两人曾发誓一生一世在一起。后来他走了,妻子一定守在家中等他,等了整整三年,如果关成章他们逃出这鬼地方,希望能把这封信jiāo到妻子手上,告诉她,不要再等了,找个爱她的男人,好好生活。他对不起她,如果有来生,还愿跟她在一起……关成章狠抽一口烟,闭上眼:“我不知道鱼村人为什麼要这麼gān。这已经超出观赏和刑罚的范围,成了一种无法理解的宗教发泄,一种扎根於信仰的、自欺欺人的蒙蔽和苦大仇深的报复。”
贾清把头埋在膝盖裏,说不出话。过了好久,他喃喃道:“这不是真的,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他抬头用期盼的神qíng看著严志新:“志新,这不是真的,对吧,你告诉我……”
严志新不知道该怎麼回答,只能把他搂在怀裏,无声安慰他。
今夜发生的一切,有如晴天霹雳。贾清怎麼也没想到,这些填满了他童年纯真梦境的美丽人鱼,竟然是用如此残忍丑恶的手段扭曲塑造而成。他们不是鱼,是跟自己一样的、有血有ròu的人,是残缺的、被毁坏的畸形体。
人鱼美丽光鲜的外表下,是血泪和苦痛堆砌而成的梦魇。他们璀璨的鱼尾下,是一双双被人砍掉脚骨的、血ròu模糊的腿。他们的鱼鳞和尾鳍多漂亮啊,可是失去双脚时,那该有多痛啊……贾清想起那篇安徒生童话,小美人鱼用舌头换了双脚,只为见一面心爱的男人,后来她回到海裏,化作灿烂的泡沫。
鱼村的人鱼,却连回归海洋的权利也没有了。他们日日夜夜拖在身后的那条东西,它不是脚,也不是尾。这些人鱼,他们什麼都不是,不是人,也不是鱼,他们要顶著这非人非鱼的畸形身份,过完余下的一生。
贾清觉得自己童年的梦碎了,碎成一片一片的,连拾都拾不起来。
关成章猛吸一口,把烟屁股扔到地上踩灭,站起身说:“不能再等了。留得越久,危险越大。志新,我突然明白了那些小孩儿为什麼要喊咱们大哥哥。在他们眼裏,qiáng壮高大的男人都是大哥哥吧。他们畸形的审美,已经把咱们定为接下来的目标。指不定什麼时候,你我就都被变成鱼,一辈子也回不去。并且……”他笑了笑,“再不回去,小安也会骂我了。”
贾清浑身一抖,他无法想象严志新变成鱼的qíng形。
严志新了然:“哈哈,学长,我差点儿忘了你还有个神经兮兮的女朋友,这麼久不跟她打电话,估计要抓狂了吧。”
小安是关成章jiāo往四年的同校恋人,在严志新印象中,她有一头又长又黑的发,脸很白,虽然很漂亮,却有点yīn气。总是神经兮兮的,称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传言她灵异第六感很qiáng,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严志新也站起来:“那今晚就行动?”
关成章说:“对,要趁著天没亮走。我回去收拾东西,你们也整理整理,再过一个小时,咱们就出发。绝不在这鬼地方多待一秒。”说完匆匆走了。
这个夜晚,有许多失眠人。阿qiáng躺在chuáng上,也睡不著。几个时辰前祭祀的时候,他看到关成章了,隔得很远,脸很模糊。现在关成章还没回来,裏屋空dàngdàng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阿qiáng心裏有些堵,他不知道这是什麼感觉,以前从没经历过。一闭上眼,就老想著那人黑曜石般的眼珠、总往上翘的薄薄嘴唇、钢铁一样坚硬的下颌、小麦色的脖子、白背心下两粒微微凸起的rǔ头……他一定是因为有点儿同qíng他,才会这麼想吧。隔壁传来一丝动静,那人回来了。阿qiáng突然感到心安,jīng神略微松懈,困意滚滚而来,不一会儿就睡著了。
严志新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贾清解释说:“成哥上次发现村尽头那片大森林裏有条十分诡异的地道,极有可能连著外界,是个隐蔽的出口。我们前两天已经筹划著从那儿出去,只是没想到还没等打探清楚,就要动身了。”
一提到那片森林,贾清立刻想起银根对他说过的话:吃人的大蟒,黑乎乎的妖怪,huáng仙姑……他打了个冷战,有些胆寒,可是一想到能从这儿逃出去,拯救那些人鱼,就什麼也不怕了。
赵叔和他女人的房间还是死气沈沈的,半点声音都没有,仿佛一口大棺材。他们尽可能减小动静,免得惊醒了赵叔,惹上麻烦。
秋儿失魂落魄走在街上,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他的泪快流gān了,没准儿不久的未来,他也会变成个瞎子。
占祥已经瞎了,再也看不见他,他不能容忍有朝一日自己也看不见占祥,那将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他看著西边天空那轮摇摇yù坠的月亮,眼泪又流下来:他的占祥,已经认不出他了……去见爷爷吧,对他说,放过他们,或者杀了他们,在他也被bī疯之前。他不能疯,疯了,就再也留不下回忆,来见证两人曾经有过的林林种种,那些苦涩的、酸痛的爱。
秋儿打定主意,转身往回走,路过一个街口时,拐角窜出个黑糊糊的人影,抬手重重砍在他后颈上。秋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贾清帮著严志新,把随身物品一件件装进登山包。为了轻装上阵,许多不必要的东西都丢弃在房中。他看了看窗外那片黎明前漆黑的天空,遥远的东方,一丝曙光挣扎著将要破茧而出。
他突然觉得,这曙光就像希望。前路漫漫,逃亡的途中不知会遇到什麼。但只要有希望,就能看到明亮的未来。
他想:这次逃出鱼村以后,跟志新去上海玩吧,看看夜景,坐坐摩天轮,和他在漫天繁星下许个愿,要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上部完)
人鱼山村 番外 给大哥的信
祥哥,继宝想最后再叫你一声大哥。叫完这一声,这辈子就没机会了。下辈子,咱俩还做兄弟。你还是我的祥哥,我还是你的继宝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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