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横七竖八躺著,因为空间太狭窄,只能一只叠著另一只,有的睡著了,有的没睡著。最左边的墙角裏,四条人鱼趴在一只脏兮兮的盆边,用手抓著裏面的食物往嘴裏送。那是一些辨不出颜色的馊臭米饭,和著被捣碎的烂菜叶子,连那点儿芝麻大小的ròu沫都是村民割剩的猪淋巴。
再往裏瞅,靠墙的地方堆了一摊子黑乎乎的东西,被yīn影笼罩著,看不清是什麼。那东西周围竟然空出了一圈势力范围,孤伶伶的,显得很寂寞。
贾清走过去,想用灯笼照亮它。关成章眼尖,大声喊了句:“别去!”可是已经晚了,微弱的灯烛晃了晃,那摊物体bào露在火光下。
贾清一下子捂住嘴,指甲狠狠抠进掌心。
是条死去的人鱼,眼窝黑dòngdòng的,裏面的珠子又瘪又软,化成了一泡脓水。这双眼睛在活著的时候一定又亮又清澈,比天上的星星还美。可现在死了,烂了,也变得跟泥土没什麼两样。
他似乎没死多久,ròu体的表层皮肤还很完整,只不过内脏怕是已经开始腐败,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人鱼下体盖著一块破毯子,毯底fèng隙中淌出一滩黑绿的尸水,上面飘著长毛的霉菌。
贾清抖著手把那条毯子揭开,映入眼帘的是条烂得只剩一半的鱼尾,鼓著脓疱的ròu已经变成紫黑色,上面蠕动著成百上千条白胖的蛆虫,滚成球状,打著卷孜孜不倦地钻进钻出。从溃烂的创面来看,显然主人在生前很长一段时间裏,都遭受著ròu体被腐菌啃噬的痛苦。
贾清胃裏一通翻江倒海,却只能呕出几滴苦涩的胆汁。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一条奄奄一息的人鱼坐在角落,抱著自己慢慢腐烂的尾巴望向窗外,日复一日地、一秒一秒数著剩下的光yīn。
他死了,那又怎样?村民甚至来不及收走他的尸体,他体内的死亡之气弥漫出来,充满这间破败的小屋,他的同伴就同他的残骸生活在一起,吸著他的死气,过著他未过完的、暗无天日的岁月。
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搭在贾清肩上,回头一看,原来是严志新,爱人的眼睛亮亮的,如和风絮语般平抚他波涛汹涌的心境。靠在严志新怀裏,贾清总是很安心,他比那些人鱼要幸运,身边至少有那麼一个人,会陪著自己一辈子,一直到老。
贾清站起来,走到屋子中央,说:“你们不想离开这儿麼?”
轰的一声,四周震了震,很快又平静了。人鱼翻翻眼皮,继续睡觉的睡觉,吃饭的吃饭,表qíng很木然,看不出一丝波澜。
贾清心中涌起一股极度的悲愤,他因村民的bào行而感到愤怒,更被这些受欺淩的弱者自身的冷漠震惊。他抓著胸口,一股气喘不上来,差点晕厥。最后终於稳住了身形,厉声说:“你们想一辈子呆在这儿,眼睁睁看著自己的同伴被蹂躏至死吗!任由那些魔鬼鞭打你们、rǔ骂你们、玷污你们、不把你们当人看、剥夺你们生存的权利!他们把你们当畜生,你们自己也把自己当畜生!就在这地狱裏等死,每一秒都不知道下一秒将会发生什麼,一直到死,都活在惴惴的恐惧和惊惶中,这就是你们要的生活吗!”
贾清伸出手,直直指向墙角的那具尸体,瞪著通红的眼睛大吼:“你们看看他!他是你们的同伴,是你们中的一个,跟你们一样有血有ròu,有漂亮的尾巴!他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你们知道他是怎麼死的麼?不,你们不知道!因为他死得悄无声息,连半个字都没留给这个世界!他本来跟你们一样有美丽的尾巴,现在呢?死了!烂了!没了!什麼都没了!化成腐ròu,化成泥土!被丑陋的蛆虫啃噬!这就是你们的下场,是你们的未来!是你们每个人的结局!……”
“够了!阿清,别再说了!”严志新听不下去了,拉住贾清的胳膊,贾清猛然一甩,挣脱严志新,冲到一条人鱼面前死死抓住他的肩,指向左边墙上那扇狭小的破窗:“看看窗外,想起来了麼?那是你们曾经生活的故乡,它是蓝色的,跟你们的尾巴一样蓝。它远麼?不!它就在那儿,只要几步,只要几步!现在你们就能冲出去,冲出这重重的黑暗,冲进别的屋找寻你们的夥伴,跟他们一起,奔著那片蔚蓝的海洋而去,回归它温暖的怀抱,游得远远的,远远的!没有人能找到你们!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找到你们、伤害你们!去啊!去啊!”
人鱼愣愣地看著贾清,张开嘴想说什麼,一串亮闪闪的泪花顺著他的眼角淌下来。
不。他沙哑的说,我们不能,不能……
“为什麼不能!”贾清大吼:“你们不能,我能!我这就把你们拖出去,一条一条拖到海裏,把你们扔得远远的!远远的!”他抓起人鱼粗壮的胳膊,原本瘦弱的身体裏爆发出一股巨力,拖著人鱼沈重的身躯往门外闯。
人鱼啊啊叫起来,用十指扒住地:不不!不要!不能————不能啊————————————“走啊!走啊!”贾清红著眼,像走火入魔的疯子,满脸癫狂。
“够了!阿清!”严志新一个箭步冲到贾清面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贾清顿时停下脚步,脸偏在一边,死死咬住牙。
“阿清,”严志新看著自己的手,叹了口气,拥住他颤抖的身子,“清醒一下吧,阿清。如果他们能走的话,早就走了,不会等到现在,他们一定有咱们不知道的苦衷。阿清,跟我回去吧,理智地想办法,等咱们离开这儿,再来救他们。”
贾清狠狠闭了闭眼,过了好一会儿,终於平静下来,说:“好吧,我听你的,咱们回去。”他放开人鱼,径直朝门外走,瘦削的背影显得很落寞。
关成章跟在两人后面,点了根烟默默抽著,一语不发。黎明就要来临,夜黑得泼墨一般,海风乌拉拉地chuī。
关成章正要关上身后的门,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裤管。低头一看,原来是条英俊的人鱼,他吃力地张著嘴,似乎有话要说。
关成章问他:“会写字麼?”
他点点头。
关成章从衬衫口袋裏掏出一只钢笔,一张纸,放在他面前。
“成哥!怎麼了?快走啊!”远处的严志新在叫他了。他挥挥手,喊道:“你们先走!我有点儿事儿,过会儿回。”
“那你快点儿啊,小心点儿!”严志新也挥挥手,跟著失魂落魄的贾清往长街的方向走去。
秋儿躺在chuáng上,横竖睡不著,於是坐起来穿上衣服,打著灯笼蹑手蹑脚走出门。途中碰到一只黑猫,那只猫咧咧嘴,似乎冲他笑了一下。
又到了那扇铁门外,他犹豫了好长时间,不知该怎麼面对歇斯底裏的爱人。他要骂他,他让他骂,他要打他,他让他打,他想拿把刀把他杀了,他眉都不会皱一皱,可他最怕的,就是看到占祥的悲痛化作一柄双刃剑,即伤了他,又伤了占祥自己。
他捏著钥匙,手心全是汗,想了又想,终於把门打开。
一个时辰前拿来的灯烛已经燃尽,屋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秋儿提著灯笼往裏走,只看见一张空dàngdàng的chuáng。他的心脏一下蹦到嗓子眼,差点儿没喊出来。
地上红红白白一条黏糊糊的湿迹,顺著一路找下去,终於在桌后墙角看见蜷成一团的林占祥,他用胳膊笼著一堆碎纸片,慢慢数了一遍又一遍,听到响动便紧张地竖起耳朵,像个害怕被人抢走糖果的孩子。
林占祥额上都是血,流了满脸,身上青青紫紫全是伤,股间淌出的黏液从屋这头扯到那头,像条丑陋的长蛇。两道血泪的点染下,他的眼珠很黑。
那是一种盲人的黑。
秋儿手中的灯笼扑通一下砸到地上,烛火点燃大红纸罩,腾地窜起一束明艳的火舌,照亮了他惨白的脸。那簇火焰兀自翻腾跳跃了一会儿,渐渐熄灭了。
关成章没有回阿qiáng家,而是直接叩开隔壁赵叔家的院门。
贾清和严志新还没睡,坐在chuáng上大眼瞪小眼,空气压抑得能挤出水。关成章走进去跟他们坐在一块儿,无意识地从兜裏摸出一根烟点燃叼在嘴上,吸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贾清不喜欢烟味儿,忙歉意地笑了笑,把火掐了。
他说话了,嗓子有点哑:“我刚才跟其中一只人鱼聊了聊,知道了些事儿。我长久以来的预感实现了,事qíng比咱们想象的还要麻烦。”
严志新皱著眉:“你发现了什麼?”
关成章的眸子闪了闪,表qíng出奇的严肃,慢慢说:“你们听过蠋女的故事麼?”
严志新张大嘴:“那,那是……”
“对,”关成章点点头,注意到贾清一脸疑惑,便解释说,“蠋的意思是毛毛虫。蠋女传说来自於日本七十年代都市传闻。大意是讲,一对在巴黎度蜜月的新婚夫妇去服装店试衣,妻子无故失踪在试衣间裏,丈夫多方查找都没有线索,只好收拾了东西回日本,过著颠沛流离的颓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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