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_桔子树【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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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会在每天落日之前给他送来一碗鱼粥,尔奇躺在木屋的角落,听她赤脚踩过木质的台阶,在海风中的腐坏的木料发出轻微的吱咯声,心跳如撞鹿。

  他们用最简单的马来语jiāo谈,说‘谢谢’和‘你好’然后长久的微笑,尔奇送给她海边拾到的最美丽的贝壳,看着她小小脸庞笑得皱起来,似一朵花。

  尔奇不知道当这小女孩长大后是否还会记得他这个潦倒而脏乱的朋友,而他却会永远的记住她,因为她的善良让他在最绝望的日子里触摸到爱的轮廓。

  再后来他离开了那片海离开马来西亚,其实如果可以他并不介意永远这片湛蓝中生活下去。学习出海和打鱼,用曾经编织柔曼长发的修长手指编织鱼网,疲惫时躺在沙滩上享受清慡的海风。

  然而,很可惜,他并不拥有这种幸福的权利!

  当他又一次活过来,他便又一次开始面对继续活下去的压力。

  马来西亚是一个太危险的地方,而他也无力保护一个美丽而娇脆的生命。

  “告诉我一个秘密好吗?”尔奇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喉结缓缓的滑动:“然后,我就可以告诉你我的!”

  “秘密吗?”亚鱼有一丝慌乱,不自觉的深呼吸,他在chuáng边坐下,又灌下一大杯冰水。

  天已擦黑,窗外是浓蓝的夜,亚鱼忘记去开灯,任凭黑暗模糊各自的脸。

  “我,从小就没有爸爸,你知道吗!”

  “嗯!”

  “对,这个不算是秘密,真正的秘密是,其实我需要他。”亚鱼紧张的回头,在暗中看到他的眼睛,平静而明亮,浸润在水光之中,映衬一层又一层的yīn影。他常常这样看他,慈悲而怜惜的眼神,真正的宠溺,于是安定下来,继续述说没有人从一开始就坚qiáng,只是生活bī迫不进则退,他有天生的傲骨,永远不会向任何事低头,所以能在三岁的时候敲开邻里街坊的门来借钱,四岁时追打rǔ骂母亲的恶童。

  长到十一岁,他已经是母亲的依靠,是全家的依靠,从此再没机会软弱,再没机会迟疑,他永远神色坦然目光坚定,年少稚嫩的脸上流露成年人的镇定,仿佛对自己所要面对的一切无知无觉。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学会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担待。

  “我一直都提醒自己要坚qiáng,因为坚qiáng不容易被伤害;我qiáng迫自己去忘记,因为依赖会让人变得软弱。我刻意忽略他的存在,靠憎恨他来获得继续前行的勇气,承担所有被他抛下的责任,并以此换取鄙视他的权利。所有人都相信游亚鱼很qiáng大,所以人都以为我不需要一个爸爸,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直都需要,甚至,渴望。”

  亚鱼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他并不习惯说这样的话,此刻说了出来,或者也是因为憋了太久,在他漫长的没有童年的成长中,他一直都在祈许一个高大而坚定的形象,一个可以扑到他的背上,骑到他脖子上,对他撒娇,向他需素食物、玩具和保护的男人。永远的宽容并且足够qiáng大,无论做错了任何事qíng都会依旧爱他,决不会离开!

  他没有等到,于是自己扮演了这梦中的角色。

  “然后呢?他出现了,为什么你没有快乐一点?”尔奇永远目光敏锐,他从来没有问过,但是他知道。

  “这是另一个秘密。”亚鱼无声的笑:“他出现,如我期望的那样qiáng而有力,他愿意承担一切,并且做得很好。我们吵一通,打一架,哭一场;然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我其实早就原谅了他,但是我已经忘记,要怎样做一个儿子!我把老板娘推到他身边,说‘哎,照顾好你老婆!’;其实我也很想把自己也推到他身边,说 ‘哎,照顾你好儿子。’但是我做不来,真的做不来。我很累,一路狂奔,看到街角有无数躺椅在招手,却停不下脚步。”

  亚鱼的眼神疲惫而脆弱,但仍然倔qiáng。他被过早的推向那舞台,灯光打下,形象定格,从此不可再回头;等到曲终,落幕,人散场,仍无法出戏,疲惫的挣扎着一天又一天。

  尔奇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拍他的脸颊,说道:“你这孩子!”

  亚鱼无奈的苦笑,这一次,却没有躲避。

  第11章

  “你呢?现在轮到你了!”亚鱼又灌下一杯冰水压平心中的波澜,水份从眼眶中凝结出来,异样的明亮闪烁,却不坠下。尔奇心中惘然,忍不住摊开手掌伸向他的眼睛。

  尔奇无言,不过这样也好,很好,一个从来不会崩溃的人,总要好过一个一直在崩溃的人。

  “我的故事,听起来很不真实。”尔奇从不拥有清亮悦耳的嗓音,总是带着淡淡的沙哑似陈年的亚麻,在这样的夜色中响起,有奇异的力量。

  “在我一岁的时候母亲便离家出走,从此再没有出现过,我爸爸是个赌鬼,终日留连在各家赌场,直到输光身上最后一分钱。”

  尔奇并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一岁的小孩子是不会有记忆的。他记忆最初的场境是赌场:吵杂,喧嚣而又拥挤,空气中流淌着不洁的汗味。再大了一点他开始独自穿梭于这些地方,以便于把父亲叫回店里去给客人剪头发。

  “有时候他手气好,就会很开心,抓给我大把的零钱去买糖,而当他手风不顺的时候就会打人,喝劣质的白酒,然后两眼通红。”尔奇缓缓的闭上眼睛,思绪在记忆的长河中游走。他的父亲有非常高超的技术,却用cao作银色刀剪的手指去抚摸麻将和牌九。街坊四领鄙薄了他的为人却舍不下爱美之心,常常去尔奇家的小店里等着,然后催促他去找人。

  有一次他脸上挂着乌青块回来,一时冲动之下,脚下垫了张方凳,开始为人动刀动剪,那一年他刚好7岁。他继承了他父亲独到的眼光与修长灵巧的手指,并且在小小年纪时就展露无遗。街坊中总有些人到中年的太太们,她们往往长着丰润的圆脸,并且面目慈善。她们惊叹于他的年幼与早熟,便常常在固定的收费之外附加其它好处,有时是一碗糖水,有时是几粒亲友从外地带回的高级糖果,又或者索xing拉他回家吃一顿饭。

  于是直到现在,尔奇心中最爱的职业仍是理发,因为那里面有他生命最初的温馨记忆。

  他的人生在开始之初便一无所有,在这之后所拥有的任何都是得到,弥足珍贵!

  “在我9岁那年,他连续的输了很多钱,借了输输了再借,直到再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借钱给他。然后他将我卖给其中一位债主,清平所有的债务。”

  “啊!”亚鱼大吃一惊,霍然站起身来。

  “很不可思议对吗?我想过很多次都没有想通,为什么一个男人会想到买一个9岁的小男孩回家。”尔奇微微皱起眉头,唇边有一丝苦笑。琛哥养过苏格兰牧羊犬,阿富汗大猎狗,或者在某一天他训练爱犬的时候曾突发奇想:不知道养人又是怎样的一种乐趣。于是当他看到那个一无所有的男人唯唯喏喏的缩在墙角,眼神充满恐惧与闪躲,身边却站了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一个看似荒唐的念头浮出水面。

  养一个人其实要比养一条狗的成本来得低,而且,他还会说话!

  “他养我长大,供我吃穿,让我上学,很难说他对我算是好还是不好。我叫他gān爹,但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知道什么叫爹。两年前他又一次结婚,我去给新娘做造型,那个女孩流着眼泪吻过来,我很惊讶却没有及时躲避,因为我看到她眼底的绝望。但是这一幕被他看到,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将我bào打一顿。这并不是一件很特别的事qíng,但却让我决定离开他。如果他是真的爱她,我不会介意,但那是他第九任妻子,我不相信他会爱这女人有多深,他却为此事打我,并且不做任何解释!或者我一直都想要离开他,而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糙。再后来我天涯流làng,从香港到菲律宾,一次次被出卖,走遍整个南亚,最来到台湾。”

  一段人生的起伏跌宕尔奇只用几句话短短说完,语气清淡。亚鱼初时不觉得,慢慢才回过神来,人们总会将自己经历苦难放大,而旁人渡过的,因为不是切肤,所以不会痛。但亚鱼将自己的伤痛放大三倍去想,顿时心惊ròu跳。

  “似乎我比你要过得好一点!”

  “看起来是这样。”

  “但你甚至还不如我这样……”亚鱼歪着头思索用词。

  “激愤?”

  “差不多!”

  “这是xing格的问题。”

  “但你并无怨恨,你神色平静语气淡然,那些人出卖你,他们对你不好,但你却没有怨恨!”亚鱼对此耿耿于怀,他为人刚烈疾恶如仇,从不原谅恶行。

  “怨恨什么?怨恨谁?谁在乎?”尔奇静静的看他,忽而微笑:“会在乎的,我都想珍惜;不在乎的,我的怨恨于他们又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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