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次数多了记不过来了。
除去那一次qíng绪失控的爆发,阮成杰每一次都忍了。甚至连那一次,在挨了一个耳光以后,他也很快平静了下来。
阮大夫妇在阮鸿升跟前说不上什么话,这个孙子却颇得看重。老爷子时不时夸他聪明懂事,也大气,“是个做哥哥的样子。”
阮成杰恭恭敬敬地垂手立着,连笑容都是母亲一次次教导过的恰到好处。
每到这时候,阮成锋就会从老爷子背后探出头来冲他扮鬼脸,阮鸿升也会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宠溺拍一下次孙的头。
“跟哥哥学着点!”
阮成杰垂着眼皮,一直没有直视过那只手,他渴望过阮鸿升是不是偶尔能用这样的语气和这样的动作对自己也来一次,但从来没有过。
他没有过可以肆意撒娇撒痴的童年,生来就是个懂事大气的哥哥。
因为他的父亲没有做到这一点,他需要去弥补阮大的不足。否则,这一房永无出头之日。
他的苦心孤诣是有用的,阮鸿升很喜欢他,拿他来做标杆要求阮成锋。但是那个天生反骨的顽劣次孙从来没听过爷爷的话,阮成锋一直活得恣意嚣张,他是那对败家jīng的升级版,被无法无天的两口子宠上了天。
甚至在阮大夫妇突遭车祸身亡、阮成杰一个月bào瘦十斤的那段时间,他也试图叫阮成杰出去玩,因为阮二给他从英国买了一匹小马。
“特别乖,跑起来可快了。”
他努力比划着小马的高度,并许诺让阮成杰先骑。
阮成杰冷冷地看着他飞扬恣意的面孔,这是一张从来没吃过亏的脸,不过也许很快就会发生些变化。
他一言不发地推开了阮成锋,拿着一个超薄的磁带随身听走了出去。
他走进了阮鸿升的书房,把那个随身听放到了他面前。
“你胆子太大了!银河国际这种与政府合作的地标建筑,我努力了多久才拿下来,你说你要去主持,好,爸爸让我配合你一起做,我顶着gān系把工程款jiāo给了你,你怎么敢在牌桌上把它输掉!你让我怎么跟爸爸jiāo代!怎么跟股东jiāo代!怎么跟市里jiāo代!”
磁带滋滋啦啦地转着,阮大少有的气急败坏,声音颤抖着从喇叭里传出来,片刻之后,阮二轻描淡写地给出了回应。
“要不你再帮我拆借点钱先填上?上次南边那个码头不是描补得蛮好的。”
“这次的窟窿太大了!我做不到!明天就要对爸爸直接汇报,你赶紧想想辙吧!”
这次是长时间的沉默,阮二的声音终于再响起来时有些变调,听起来yīn恻恻的。
“你不帮我,我可想不出别的辙了。”
阮大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痛苦不堪。
“爸爸饶不了我……这次我只能如实报告。”
录音结束。
阮鸿升在庞大沉重的书桌后面,坐成了一尊雕像。
一个月前,他的长子在汇报项目进展的路上出了车祸,夫妻二人当场死亡。一辆超载的泥头车侧翻,将他们的车碾成了血ròu模糊的饼。
整个阮家和华瑞都因此发生了巨大的震动,阮大尽管温吞,多年来却也称得上兢兢业业,华瑞的不少事务是他在具体执行。他的猝死导致数个项目直接停工,银河国际的一部分巨额资金甚至下落不明,多番追查之后成了死账。而阮二在华瑞只是空挂着名头,先前有兄长辛辛苦苦地辅佐,仍然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主。而今阮大猝死,阮鸿升不得不考虑是否要亲自调教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但此刻,阮成杰却给出了这样一段恐怖的录音。
阮鸿升抬起眼皮,yīn厉的目光直直地bī视向阮成杰。
“这是哪里来的,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
十岁的阮成杰在扑面而来的qiáng烈威压下静静地站着,他看着鬓发微斑的阮鸿升,字句清晰地说了一段话。
“这个随身听是我刚买不久准备学英语的,录音这个功能不太会用,我一直在熟悉。”
“那天有一段磁带绞进了磁头里头,房间里光线不够,我去院子里弄,弄好之后怕磁头坏了,就一边走一边试着录鸟叫的声音。”
“快要经过大客厅窗子的时候,我听见爸爸很生气地说话,就在外头站住了。”
“然后听到爸爸和二叔在吵架。”
他说完这一段,满室寂静,他静静地看着阮鸿升,眼睛里平静得毫无波澜。
阮鸿升的声音又gān又涩,许久才缓缓地响起。
“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
“我不相信二叔有那么坏。”
阮成杰轻轻地开了口,忽然闭上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瞬间滴落。
他浑身颤抖,哽咽不止。
“可是我梦见他们了……我拼命地追拼命地追,他们一直在往远处走,我怎么也追不上……我喊他们,他们头也不回,只冲我摆手……叫我以后听爷爷的话,说爷爷会保护我……”
阮成杰哭得要瘫下去,忽然被搂进了一个怀抱里。
阮鸿升沉默不语地抚着他的背,过了很久之后才淡淡说了句:“这东西,先放在爷爷这里。”
阮成杰泪流满面地点头,迟疑地抱了抱阮鸿升的腰。
阮鸿升没有作声,于是他大着胆子抱紧了。
第八章
阮二被停掉了集团内部的所有职务。
阮成杰急迫地等待着下一步进展,但是再也没有下文了。
不需要去集团工作,阮二反而玩得更快活了,两口子带着儿女就直奔瑞士滑雪去了。临走前一天的晚餐桌上,他甚至还问阮成杰想不想去,因为阮成锋要带上他。
“他不去。”
说话的是阮鸿升,老爷子冷冷地坐在首位,看都没看这个儿子。
阮二摸了摸鼻子没说话了,他能觉出老大死后老爷子就一直看他不顺眼,一开始对自己疾言厉色的,仿佛一夜之间要给他安排成山的工作。没过多久忽然又解除了全部职务,莫非是觉悟了自己没有赚钱的本事只会花?
阮大出车祸之前跟他的那次争吵,他已经完全忘了,对于这个生来含着金汤匙的天之骄子,那笔钱虽然数额不小,不过也就是他无数次在赌桌上推出去的一次比较大的筹码而已。兄长的意外死亡导致了一团混乱,没人提这茬,他自然也就抛到了脑后。
阮二耸了耸肩膀,带着老婆孩子玩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母亲为了能够保下他,和阮鸿升几乎拼了命。
那段录音,阮鸿升翻来覆去听了几十遍,字字诛心。
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叫阮二来问话,却被老妻拦住了,阮夫人说。
“你动他,我就死。”
阮鸿升勃然大怒,一巴掌抽到年逾六旬的阮夫人脸上。
“他敢杀了他大哥!!!”
“警方结案都说只是意外!我不相信我的儿子会买凶杀人!”
“只有他有动机。”
阮鸿升痛苦不堪。
阮夫人泪流满面:“动机是不会杀人的,行动才会!没有任何实际证据证明是他做的!我生的儿子,他没有这么恶毒。”
阮鸿升的眼圈渐渐红了。
他最终只是放弃了栽培阮二的念头。于公来说,阮二不是这块料。于私,他已经失去了一个,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阮鸿升也有不知道的事qíng。
那段录音的后半截被阮成杰洗掉了。
在阮大坚辞拒绝之后,阮二语气软下去,苦苦地求了很久,最后,阮二承诺痛改前非,再也不赌了。第二天的汇报也由他自己去跟阮鸿升坦白,只求阮大帮忙多说说好话,在他被打的时候帮忙拉着老爷子一把。
阮大同意了,兄弟二人商定好第二天一起去见阮鸿升。
但是阮大永远地缺席了。
阮成杰在骤失双亲的极度悲痛后,夜夜不能安眠。他只有十岁,父母是唯一的荫蔽,尽管这把伞有点小,也没有给过他足够的安全感。但一朝失去,他连这点依仗都没有了。
他手里仅有的,就是那段无意中录下的对话。他没有证据证明父母是被谋杀的,但是他必须为自己争取更多。
于是他仔细听了很多遍,最后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内容节点,抹去了后面的部分。
阮二没有被直接打倒,他有点遗憾。不过大体局面在向着他希望的方向走,阮鸿升开始将他带在了身边出席一些非正式场合,并且为他专门安排了课程教授一些远不是十岁孩子所该理解的东西。
阮成杰苦苦地学着。
当阮成锋打来越洋电话向他描述自己见闻的时候,他淡然笑着,说:“好羡慕。”
是啊,好羡慕。你生来就有视若糙芥的那些东西,我却要竭尽全力去谋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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