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他只牢记了父母教导他的,“要出人头地啊。”而后用了二十年去一朝登顶,四面孤绝,在这喧嚣热闹的人世间,他一人不信、一无所有。
阮成杰走进书房,很随意地坐在了转椅上,漫无目的地抽开了某个抽屉,忽然看到一张照片。
相纸已经泛huáng,一张张面孔却还清晰,他伸手拿出来,视线从穿着小西装的三岁男孩脸上滑向了一个粉妆玉砌的漂亮宝贝。
阮成锋的眼睛,圆亮而神采飞扬。即使照片上才不过一岁多,也已经能看出日后元气满满的雏形。
这张漂亮明媚的面孔成年以后,数日前躺在病chuáng上,轻描淡写地对着他说出那句。
“在我死之前,先杀了你。”
阮成杰靠在椅背上,空出的那只手压住了额头,在纷繁思绪里微微阖上了眼皮。
垂落的那只手上夹着他三岁时的生日全家福,泛huáng相纸上一对童真无邪的孩子在画面中央,阮成杰正转头去,亲吻坐在祖母膝上的阮成锋。
彼时鸿蒙初辟,而今纠缠难解,至死不休。
?
一个寻常的午觉,阮成杰在端粥小哥制住他的瞬间清醒过来,然而面对阮成锋他还有过挣扎的余地,换了这个人,他连这点可能都被剥夺。对方下手冷静狠绝,手上所执的粗糙麻绳全无丝毫停顿,三下五除二把阮成杰捆成了个粽子。
阮成杰这才知道,原来阮成锋待自己时的那些手段已经算是温柔。
他手腕脚踝上的皮肤都被勒得高高凸起,他惊怒jiāo加地爆出了脏字,喝问你个傻bī是要gān嘛?才说了一句话,一把锋利到他皮肤瞬间爆出jī皮疙瘩的匕首伸到了脖子间。
端粥小哥一贯面无表qíng的脸上透着呼之yù出的杀气。阮成杰清清楚楚察觉到了脖子上那一缕冰凉的刀锋,他浑身血都凉了,在极度的惊恐下完全忘记了牙齿和舌头都该摆在什么地方。那把刀贴着他的皮肤猛然擦了过去。
在几秒钟的大脑空白之后,他的脖子突然被勒紧,一股极大的力道拽着那一截要害往上提起,他以为很快就会传来窒息感。然而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颈上的桎梏解了。才被拎高的上半身被甩回了chuáng上,他咽喉气管间陡然一松,剧烈呛咳起来。
在咳出了眼泪的迷蒙视野里,他看到端粥小哥手里拿了个很眼熟的东西扔到了一边。
被qiáng行破坏肢解的定位项圈。
若不是被捆得结结实实,阮成杰一定要抬手去摸摸自己的脖子。他戴着那东西太久,已经麻木到忘了它的存在。现在想来,端粥小哥能在贫民窟遇险的千钧一发之际赶到,这东西恐怕要记首功。然而他现在想移动一下手指都艰难,他还要喝骂,刚张开嘴,又被一大团布死死塞住,抵着他的舌根一直填到几乎窒息,腮帮子巨酸无比地被撑了个饱。
若非眼下的qíng境让他无比恐慌,他简直要为这套gān脆利索的职业捆绑技术喝个彩。
端粥小哥看都没有看他,伸手轻而易举地把他拎了出去,仿佛是拎着一大包垃圾。下楼梯时阮成杰的头磕到了一段栏杆,剧痛中一阵眩晕。他用鼻音发出唔唔声,然而那人充耳未闻,阮成杰整个人都陷进了巨大的恐惧里,他想到了那个最坏的可能。
动弹不能的阮成杰被甩到了陆地巡洋舰的后座上,端粥小哥一言不发地开着车驶了出去。
在剧烈的颠簸中,阮成杰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整个人在后座上不由自主地左右颠晃了几下,忽然砰地一声栽到了座位下面。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痛,然而那疼痛不及铺天盖地袭来的巨大惶恐与害怕。
他在颤抖,他想:阮成锋是死了吗?
他的喉咙间堵了巨大的硬块,他想:明明几天前那个神经病还有力气对人抛媚眼。
他的整个脑仁以内都在嗡嗡作响,他想:那个人就这么没了?再也看不到了?
他的鼻腔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带了火,他知道自己也许是在流鼻血。
他想:一切都结束了。
说不了再见,因为他们恐怕再无机会相见。
他在五内俱焚的焦灼痛楚里闭上了眼睛,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疾驰的车外晃过白亮的日光,阮成杰不由自主地又睁开了眼睛。他看不清窗外的风景,然而大致知道已经驶出了城市,他忽然不着边际地想到,他和阮成锋会葬在什么样的地方。
是一把火烧成灰呢,还是掘两个坑土葬。不,也许只有一个坑。
照着阮成锋那股子偏执疯狂的劲儿,他没法猜到这个神经病不按常理出牌的节奏。
他忽然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
连身下剧烈的颠簸和肢体末端的血脉不畅都像是离自己远去了。
阮成杰听说过,人在濒死的时候会回忆起一生中最美好的事qíng,可是他……却什么都没有想。
大概他的一生里实在没有什么美好吧。他在意念里翘起嘴角苦笑了一下。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忽然他听到前座传来这么个声音。
他怔了一下,油然升起说不出的荒谬感。莫名想到不知阎王殿管不管得到非洲,要记着这名字到yīn曹地府去告状吗?
不知阮成锋会不会去喝那一碗孟婆汤。
阮成杰正胡思乱想,前座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叫戈鸣。”
哦。
阮成杰飘散的注意力被qiáng行拉了回来,他听到端粥小哥,不,戈鸣,忽然间滔滔不绝地开始说话。
“你在锋哥这里住了341天。”
“这341天里头,你没有主动跟锋哥说过一次话,也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个笑脸。”
“你不知道他每天做什么,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不知道他讨厌什么,不知道他在这里经历过什么,不知道他将要做些什么。”
“你甚至没向他问过我叫什么。”
“你对他的世界毫无兴趣,而他为你用光了这辈子所有的心血和时间!”
在戈鸣越来越快的语速里,正在疾驰的丰田车也越来越快,阮成杰甚至觉出了那辆车老旧的发动机在咆哮,就在他以为这辆车很有可能会失控地撞上什么时,猛然间一个猝不及防的急刹,他整个人重重地撞到了后排座位下那些乱七八糟纵横的硬物上去,痛得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闷哼。
他听到戈鸣下了车,随后猛然间车门被拉开,背光角度里那人手中一把锋利的匕首走过一道寒芒,雪亮的刀光对准了他笔直下落。
第二十三章
阮成杰的眉心刹那间一凉。
在痛觉还没传递到神经末梢之前,他也已麻痹的四肢百骸陡然一松。之后才感觉到眉心火辣辣的疼,他下意识抬手想去摸一把,胳膊起了几厘米就啪嗒一声砸回了原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绳索松开了,但是他爬不起来——被捆得太紧太久,此时各路血管里凝滞的恐慌和僵硬正慌不择路地四处奔流,这导致他浑身上下都像是爬遍了蚂蚁似的痛和痒。
戈鸣伸手过来极其粗bào地扯掉了他口中的布团,阮成杰大力呛咳,生理xing泪水淌了满脸。他这辈子没这么láng狈过,就这么胡乱滚在一辆旧车的后座底下,周身脏污,肢体痉挛,满脸通红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他搜肠抖肺地gān呕和咳嗽着,冷不防一个文件袋砸到了他身上,袋口没有封,倾斜着掉出了内容物的一角。
戈鸣冷冷的声音响起来。
“你一直都想逃。现在,可以滚了。”
他让开了一步,阮成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不远处一列连绵的白色建筑,上面写着它的英文名字。
Harare International Airport。
他一瞬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巨大的惶惑中连咳嗽和喘息都止住了,只有喉咙里发出了一两声奇怪的咯咯声,仿佛濒死的窒息。
戈鸣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也没动。只等着阮成杰从车里爬出来。
想必会是欢天喜地地拿起证件就走吧。
他想起了阮成锋在医院里对他说的话。
“买好票,送他走。”
戈鸣低而生硬地拒绝了。
“不,我去杀了他。”
“胡闹。”阮成锋甚至笑了下,他仰靠在chuáng头,脸色苍白如纸,日复一日的高烧在无休止消耗他的能量,他连说话的声音都提不起来,于是只能轻飘飘地叮嘱戈鸣。“我没让你送他回中国就是怕你欺负他。”
戈鸣的嘴角绷成了一条线,固执地盯着阮成锋。
阮成锋笑着移开了视线。
“送他走吧,我现在看不住他,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有bào乱……等我死了,你记得通知一下小云,然后……去奔你自己的前程。”
戈鸣紧紧攥住了自己的拳头,然而阮成锋却已经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太多的力气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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