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成杰浑身僵硬地看了戈鸣很久,久到戈鸣已经不耐烦,冲着他猛然大吼一声:“滚吧!”
这一声像是道炸雷劈在了阮成杰的头上,他终于艰难地爬了起来,他没理会那些散落在后座上的证件和机票。只是手足并用地竭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从车后座挪下了车。他的胳膊和腿都被绑了太久,一条腿落地时像是踩进了棉花堆,他终究没能支撑住自己身体,单膝着地狠狠地磕上了地面。
戈鸣隐着怒火和鄙夷退开了一步,任由阮成杰垂着脑袋跪倒在地。
阮成杰垂首以对的地面上,忽然啪嗒一声落了滴水珠下去。
他终于积攒起了足够的力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眼睛是红的,额头上汗珠涔涔。然后一把揪住了戈鸣的衣襟,一字一句地问。
“阮成锋还活着,是不是。”
戈鸣可以轻而易举地甩开他,然而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阮成杰没什么力道的手放开了抓握住的衣襟,他转身就去打开了陆地巡洋舰的车门。
戈鸣愣愣地看着他跌坐上驾驶位,拧钥匙打火,还发着抖的双手握住了方向盘打转方向。
陆地巡洋舰缓速掉了个头,朝向了来时的方向。戈鸣终于反应过来阮成杰要gān嘛。
他迅速扯住了车门,从打开的车窗里探胳膊去抓住了方向盘,他喝道。“你这样能开车吗?!”
阮成杰的一双手腕上都勒起了极深的红肿印痕。
他双眼通红,忽然转头冲戈鸣大吼一声。
“老子玩车的时候,你他妈还没断奶!”
伴着这一声破了音的大吼,他一脚油门踩下去,陆地巡洋舰咆哮着朝向来处的哈拉雷城冲了回去。
阮云庭在第三日赶到,并且带来了私人聘请的中国医疗小组。
她对病房里的阮成杰没表露出丝毫的特别qíng绪,不过在中国专家会诊时,阮成杰自己避了出去。
他在VIP病房附带的小露台上chuī了会儿夜风,过了阵子,一个人站到了他旁边,将一杯酒递了过来。
他扭头看到阮云庭,过了两三秒才接了过来。玩了下杯子,却没往嘴里送。
阮云庭也没理他。他俩之间仿佛无话可说,夜风泠泠,弯月如钩,阮云庭仰起头看了会儿月色,忽然说了句话。
她说:“我爸妈明天到。”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阮成杰微怔,之后牵了下嘴角,他没找到合适的表qíng,于是便将那半杯酒都倒进了喉咙。
病房里人都散去了,阮成锋合着眼睛在假寐,他消瘦了些,那张漂亮的脸蛋无端显得冷峻,事实上他不是这样的——阮成杰站在chuáng边看着他想。
他是什么样的?另一个声音在心底问阮成杰。
顽皮、不要脸、低qíng商、固执。
阮成杰莫名笑了笑。
他垂着视线看到阮成锋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转动,他知道阮成锋在装睡,阮成锋知道他站在chuáng边。他俩像是在玩捉迷藏,在经过漫长的崎岖的寻找之后,终于发现了对方的踪迹,却又不知该由哪一个率先跳出来,将对方从躲藏的角落里一把揪住。
最终,阮成杰轻轻咳嗽了一声,他缓慢低声地开了口。
“还那么难受?”
阮成锋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睛。
嘴角挂笑,眼睛chūn风和煦。黑漆漆的眼珠子里带着一汪氤氲的水。
阮成锋用鼻音哼了一个字。
“嗯。”
阮成杰垂着视线看他,原本要说的话,被这一声泼皮无赖的嗯字全都堵了回去。
他没动,阮成锋动了。他手背上扎着针,但偏就要抬起这只手,用一根冰冷的手指勾了下阮成杰的手腕。
阮成杰微微瑟缩了一下,他迟疑了片刻,最终抽张凳子坐了下来。
然后将病号冰冷的手掌合在了手心。
病房里四面安静,窗外风声细细,极远处隐隐有风chuī糙làng的低啸,教人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阮成锋的手指渐渐暖了,他弯了根指节慢慢刮搔阮成杰的手心,阮成杰觉得痒,但是没法丢开这作怪的手。
是怕戳进皮ròu的针头偏了方向。
在这静默中阮成锋的动作慢慢停了,他像是睡了过去。阮成杰眼眉间笼上了淡淡的倦意,他在想些漫无边际的事qíng,想得出了神。
阮成锋忽然又嗯了一声,他抬起视线,看到躺着的那人眼睛都没睁开,含糊说了句话。
他说:“他们其实人挺好的……”
像是一声散碎的梦呓,在这一句之后,阮成锋真的陷入了沉沉梦境。
阮成杰伏在chuáng边迷糊了一夜,听到脚步声时他恍惚了一下,下意识动了动发僵的肢体,发现自己的手腕在另一个人手里。
他那条手臂麻痹不堪,在清醒过来的瞬间开始痛痒难耐。阮成锋没放开他,单手握紧了缓缓揉捏他麻木微肿的胳膊,他忍不住痛得哼了一声。
于是,就在如此尴尬的境地下,他看见了久违多年的二叔二婶。
沈大小姐一如十年前明艳夺人,阮成锋长得和她极像,修眉俊眼,跋扈嚣张。她穿的是米兰高定最新款,踩着十厘米高跟鞋的节奏鼓点由远及近,末了停在病房门口的那一瞬间,整个房间都亮了一下。
阮成杰面无表qíng地转过头去对上了门口的那两个人。
阮二仍是过往的大顽童模样,他长得寻常,然而无忧无虑地过了这大半辈子,生生养出了一股子天真未凿的烂漫气质。年近五旬了也不见岁数,通身的雅痞气派和他老婆站一起是对绝配。知道的这是来医院探看下了三次病危通知的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去出席什么酒会看什么演出。
沈大小姐看都没看阮成杰,站门口辨认了一下chuáng上那个面色苍白消瘦却还笑得出来的是自己亲生的那个,顺手把肩上当季新款的香奈儿leboy扔给了身后的老公,随即就扑了过来。
“宝宝!”
阮成杰能清楚感觉到,阮成锋握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微微一抖。
他瞥了一眼阮成锋的脸,那张脸上笑容未改,在沈大小姐捧着他脸左右贴了又贴时甚至配合地仰起了头。他亲了下母亲的脸,笑道:“你看我这不还活着么。”
沈大小姐坐到了chuáng的另一边,完全当对面被抓着手没法动弹的阮成杰是空气,她伸手拧了一把儿子的脸,心疼得不行:“瘦了不好看了。”
“我努力吃回去,比以前还帅。”阮成锋冲亲娘眨了眨眼睛放电。
沈大小姐抿了下嘴角,仿佛yù言又止,末了抓住他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针眼。阮成锋痛哼了一声,她竖起了眉毛,冷笑一声:“知道痛啊?”
阮成锋敛起的眉峰渐渐放平,他没心没肺地仍是在笑:“有病就得治啊,再痛也受着。就这一味药对症,没法子,认了。”
“呸。”
伴着这一声掷地有声的感叹,病房里突然安静了一阵子。阮二一直站在门口没说话也没动,准确地说,他在看阮成杰。阮成杰几次试图挣脱出自己的手臂,被另一个人死死攥紧了,扣住他手臂的指尖甚至泛了白,微微发着抖。他到底放弃了较劲。
无论怎样,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
第二十四章
阮二夫妇没有在哈拉雷待太久,他们的行程安排得很满,很快就要直飞阿根廷,坐船去观鲸。阮成锋的病qíng始终没有确诊,他身体里的各项细胞指数忽上忽下,最严重时跌破警戒值N个点,然而说不清楚是在哪一个时间点,他开始渐渐好转。
阮云庭私下里问过他要不要回中国,他考虑了一下,末了还是摇了下头。
至于阮成杰,二叔二婶始终没有和他正面有过任何沟通和jiāo流,那一天在病房里头,沈大小姐絮絮地和儿子聊足了一个钟,阮二则目光炯炯地盯了阮成杰一个小时,像是从来没有认清过这个侄子,总算找着机会从头发丝开始研究到了指甲盖。
最后直到他们走的时候阮成锋才放开了手,阮成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对方回以无辜笑容,然后就下了chuáng要去送人。他脚步虚浮,才跨出一步便莫名地软了一下,阮成杰本能伸手出去架住了他,然后就知道上当了。
然而并不能当机立断地甩开这牛皮糖,于是便不得不架着病人,哥俩一起送到了病房门口。
沈大小姐直到这时,才用锐利的眼神刺了阮成杰一眼。
阮成杰的目光直白坦dàng,不躲不避地和她在半空中撞上了。这倒叫他二婶意外了,她拧起了眉毛,鼻腔里似乎立时三刻就要哼出一声,然而到底偏转了方向,她用做了法式美甲的指尖狠狠地戳了阮成锋脑门一下。
“出息。”
说完她就走了,十厘米高跟来去如风,踩着qiáng有力的铿锵鼓点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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