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铎侧身躺着,骤然面来的凉风和声音唤醒了他,他有气无力地回了声:“六弟?"
傅元铮将药碗放到桌上,点亮了油灯。
是我,我给四哥送药来。”
有了亮光,傅元铮总算看清了傅元铎的面容。他原本苍白的脸现下有些异常的红,原本总是闪着神采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涣散。傅元铮走到chuáng前,伸手一摸傅元铎的额头,便是一惊,“四哥,怎么这么烫?”
傅元铎没有多余的力气,只是半睁了眼睛,低声道:“老毛病了,吃几帖药就没事。”
傅元铮赶紧扶他坐起,给他喂了药。傅元铎一声不吭地喝了,看着他把碗放了回去,又道:“婚期定了吗?”
“定了,就在半年后。四哥快些好起来吧。
傅元铎仿佛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只是喃喃道:“半年后。。。。。。”
傅元铮离开的时候,傅元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沉重的叹了一声:对不起。
因为订了婚,傅元铮偶尔也会进出陆-家。这日天好,陆家庭院中的玉兰已不见花影,而太平花却开得正盛。
“听闻六公子封了宝章阁待制?”宛玉躲在花间,东瞧西看,而这声“六公子”委实有打趣之意。
傅元铮看着她,只是柔声笑道:“仕途未积跬步,不值一提。”
宛玉听着,更覚得他谦恭有礼,毫不因登科而自大,便又多欢喜了几分。忽地摘了一朵花,跑到他面前,娇笑道:“这朵好看,你蹲下些,我与你簪上。”
傅元铮捉了她的手,摇了摇头道:“太素了。宛玉任他握着,哧哧地笑着捉弄他,“也是,六公子前程似锦,应是姹紫嫣红cha满头才是。
傅元铮闻言,手上略一用力,使把她拉入了怀中,轻声道:“敢笑我,要罚。”
“罚什么?”宛玉抬头,胸口怦怦地跳着。
傅元铮的眼中浮起幽光,伸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巴,细细地摩挲着,而后俯下身,在她的眉心处烙下了一吻,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
这年的立夏不仅落了兩,还打了雷。
傳元铮从宫中出来的时候,没有上自家的马车,而是一路蹒跚着淋雨而去,仿佛被挖了心的比gān。赐婚嘉纯公主,这本应该是天下男子都引以为荣的事。嘉纯虽然母亲早逝,但母家是世家大族,历代在朝为官,根基深厚。且传言她貌有国色,人亦聪慧,一直得到当今天子特别的喜爱,从小便把她养在身边。长大后,天子还许地有自己择婿的权利。而如今,她谁也不选,就偏偏挑中了他一一傳元铮。
圣旨已下,再无更改。
出宫时,他看到了一队宫人端着一盆盆的白茶花从他眼前过去。因为眼熟,不禁停下来多看了两眼。带路的huáng门谄笑道:“驸马爷也喜欢这白茶花吗?这可是嘉纯公主的最爱呢。”
那日,傅元铮是被家仆从城南的酒肆中抬回家的。他一向节制,从不醉酒,而这一醉,便天昏地暗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他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傅元铎。
傅元铎默默地喂了他醒酒的药汤。傅元铮半闭着眼,不言不语。
“午后你进宫,宛玉就来找过你。”傅元铎半天才开口。
“我明日便去看她。”傅元铮说着,突然睁眼,直直地盯着傅元铎,“四哥——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傅元铎建眉凝视着他,yù言又止。
傅元铮冷笑,“四哥没有话对我讲,但我倒是有一句话想问四哥。不知四哥是否会为了所爱之人,不顾一切呢?”
傅元锋怔了怔,随即苦笑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不妨告诉你,如果可以两全,我不会逞一时意气。”
第二天,从陆家回来,傅元铮直奔屋里。方才她还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要自己亲手烧制嫁妆……这样的女子,他怎可相负?
可一到房中,傅元铮却怔住了。
傅元铎端坐在他房中,像一尊石佛,仿佛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
“怎么了?四哥。”
傅元铎眼眸微转,指着对面的棋桌,轻声道:“六弟,我这儿有一局棋,原是个番人摆的开局,有三十六座子,你可愿与我一试?”
傅元铮愣了愣,在这个节骨眼要对弈,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开局时,傅元铎开口:“我不同意。
凭什么?傅元铮不服,然心不在焉,中盘一再失守。
混战中傅元铎又说:“如果你一意孤行地要抗旨,不仅这个家会被毀,她这辈子定然还是用不上那些嫁妆。”
不到收官,他便已溃败不堪。这是他第一次败给傅元铎,而且,是惨败。
傅元铎看着他,微微一叹,最后别有深意道:“不是不让你娶,只是晩些时日。难道这样你也等不了?”
傅元铮冷笑,再娶,便不是妻了。他盯着那局残棋,不言不动,仿佛入定了一般。
晩上,傅元铮如游魂般在院中走着,心中一时像塞满了团团乱麻,一时像被挖空了,有凉风yù簌簌地穿过。不知不觉间,他已到了后院。后院有一处禅堂,平日里只有家仆会去洒扫,而近日,里头却点起了烛火。
他走近,发现族叔和四哥正在里头。
“如今的朝延,貌似繁华,实则腐朽不堪。我年轻时,曾经也有万千抱负,幻想要以一己之身,惩jian除恶,眼里不容一点沙子。如今才明白,那样是做不好官的……”族叔怅然。
傅元铎沉默不语。
族叔神qíng黯然,“如果当年不是我太过固执,一意不听你大父之言,赌气站在主和派一边,也不会让你被人夺去为质,又下毒yīn害,以致成如今这番模样。”
傅铮券心中大骇,他一直以为四哥只是从小身体不好,原来这其中还另有缘由。
傳元铎终于抬起了头,轻咳了一声,波澜不惊地开口:“父亲曾教儿,塞翁失马,焉知知非福。我身子弱,不能科挙入仕,又未尝不是老天眷顾。”
族叔眼中氲起水汽,喃喃道:“可是这次……”
傅元铎打断道:“若有嘉纯母家一系的支持,则功说君王北定中原指日可待。六郎最然初入官场,但以他的玲珑心窍,必能权衡利害。他会是个识大体的人,我信他。”
傅元铎的话不啻落石,重重地打在傅元铮的心上。当年,他的父亲就是位耿直的清官,每日所思所想,无非为国尽忠,为民请命。但如此宵衣肝食的结果,便是英年早逝,累死任上。他犹记得,父亲临终前的告诫:“做忠臣,往往要比做好臣更懂得诡诈yīn险之道,方才能真正为国为民做点、实事。”
他闭上眼晴倚向廊柱,心中苦涩至极。原来,现在他的选择已不止关系到他一人一家了。嘉纯公主的母家势力在朝廷内盘根错节,但对于北伐收复中原一事却一直态度不明。若他能做了嘉纯的驸马,傅家所在的主战派便多了一分胜算。若他真的因为一己之私yù,毀家去国,便是图了一时的畅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傳元铮最后平静地接受了赐婚,傅陆两家的订婚无疾而终。最讽刺的是,嘉纯公主的陪嫁器,竞仍由陆家负责。
傅元铮没有再去陆家,但他每日出入傳府,都会停下来,静静地往巷口的茶寮处望上一会儿。
而宛玉也再没有来找过傳元铮,就像从此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天已入秋,婚期临近,关于陆家的消息却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据传,当今圣上某日穿了一件红袍自宫中一件白瓷旁走过,側眼间,见那白瓷被映成了一种极诱人的红色,便下令修内司御窑场务必烧出这种红色瓷器。但此种红色釉极不稳定,特别不易烧成。如今,从窑工到修内司长官陆宗兴,均惶
惶不可终日。这日,傅元铮休沐在家。下人送来一封信,说是门外有位公子带给六少的。傅元铮伸手接过,只见信封上清清秀秀四个字:傅六亲启。
他心神一震,赶紧打发了下人,打开看去“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qíng!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这每一个字,都如钉子般从他的眼中直戳到心里。尤其那最后几个字,每一笔都透着决绝的寒意。
陆府。秋叶蕭瑟。临窗处,宛玉正翻着一本老旧的册子。此册是她某日在窑场得来的。。说也蹊跷,,那日一名生面孔的窑工迎面急匆匆地走来,还差点撞到她,这本册子就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但他走得急,宛玉后来一直没找到这个人。她翻看之下,发现这册子中专门记录一些奇闻逸事。其中一则写道:有孝女为救烧不出饮定瓷器的窑工父亲,以身殉窑,身死器成。
她数日未眠,整日整夜反复地看着这个故事。
此刻,她在等。者他能赶来告诉她,他不要公主,那无论天涯海角,淡饭huáng齑,她也愿生死相随,即使背上不忠不孝之名。但,若天黑前他不到……
“六弟。”傅元铎推门而入,这几天他的咳嗽似乎好了许多。
傳元铮把信藏到背后,攥了攥。“不用藏了,她送来的时候,我正瞧见了。”傅元铎背对着夕阳的方向,脸上的表qíng隐在暗处,周身一片朦胧。
傳元铮心一横,道:“如果我反悔,四哥会拦我吗?”
傳元铎冷哼一声道:“计划我们都说定了,若你要反悔,现在放倒我很容易,踩着我的尸体,你走吧。”
傅元铮突然猛地一扑,刹那间,便将傅元铎扑倒在地。傅元铎的背重重地撞在地上,疼得他眉头抽了抽。但他没有喊出声,只是平静地睁开眼,盯着傅元铮看。明明是傅元铮扑倒了他,可傅元铮却颤抖得厉害,他叨叨地念着:“为什么要bī我?为什么?为什么。。。。。。”一滴泪砸在傅元铎的额上,又
从边上滑了下去,留下一条冰冷的痕迹。
“六弟……”傅元铎闭上了眼睛,叹道,“我不bī你,你自己决定。”
片刻后,他覚得身上一松,傅元铮已卸了力道,跌坐一旁。
傅元铎松了一口气,他明白,傅元铮已经做出了选择。
落日隐去了最后一丝余晖。陆宛王抬头看了看天,唇边浮起一抹微笑,眼泪却从眼眶涌了出来,模糊的泪光里,往日与他的欢乐一幕幕闪过,那样多的从前,原来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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