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桑连连点头,一边点头,一边不由自主的抚摸了嘉宝的后背。嘉宝戒备的扫视了唐安琪和戴黎民,心中忽然袭来一股凄苦——gān什么?这两个人从天而降,到底是要gān什么?!
虞清桑这时放开嘉宝,又从炕桌下面的小抽屉里拿出一把老式huáng铜钥匙:“安琪,清园现在已经空了下来,你要是愿意,回去再看一看也好。”
唐安琪认得那是清园正门的钥匙。正门古色古香的,一直使用老锁,钥匙特别的大。伸手接下钥匙,他站起身来,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沙哑:“那我们明天再来?”
虞清桑笑了一下:“明天再来,也许到了明天,嘉宝就能回心转意了。”
唐安琪和戴黎民走出大庙骑上驴子,一路慢悠悠的又下了山。
戴黎民挺兴奋,一路忍不住要嘻嘻哈哈:“哎呀,安琪,你这儿子太了不得了!将来真要是接回家去,你我全不是他的对手!”
唐安琪没接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没去过清园吧?”
戴黎民一愣:“清园?公园吗?”
唐安琪心不在焉的一笑:“我带你去,那里当年是我的家!”
下午时分,唐安琪和戴黎民在吃过午饭之后,牵着驴子步行到了清园。
清园本来是个清幽雅致的所在,如今大概是荒凉久了,糙树葱茏,枝蔓横生,在这深秋季节中不显幽静,只显荒凉。
唐安琪用钥匙捅开了正门老锁,然后轻车熟路的率先牵驴走入。戴黎民懵里懵懂的跟在后面,如此走出不远,他环顾四周问道:“安琪,你……你在这地方住过?”
唐安琪慢慢的走过青石子路,一步踏下去,是踩不到底的厚厚落叶:“这是我给虞清桑建的宅子,那时候我和他不分开,所以自然也住这里。”
戴黎民一听这话,却是笑了:“你个糊涂虫,那些年把虞清桑当成宝贝!这大宅子——嗬,那边还有山?”
唐安琪头也不回的大声答道:“山后面还有花园哪!”
唐安琪想在清园内部寻找到往昔岁月的蛛丝马迹,可是虞清桑为了避免招来贼人,已经把所有房屋全部搬空了。
最后,他叹息着握住了戴黎民的手——温暖的,有力的,把他扯回现实世界。
戴黎民知道他是有所感触了,所以把他拥到怀里紧紧抱住,又在他耳畔说道:“安琪,别想过去,想将来!”
唐安琪闭上眼睛,感受着对方臂膀的力度:“狸子,我知道。”
清园内是无法让人留下过夜的——别说过夜,就是大白天的,这里也已经静得瘆人。
唐安琪和戴黎民找到旅馆过了一夜,翌日上午,他们又去了大庙。
这回再见到虞师爷和嘉宝,唐安琪发现虞清桑一派自然,嘉宝两只眼睛却是又红又肿,是痛哭过的模样。
虞清桑把嘉宝拉到身前,双手向下搭在了孩子的肩膀上:“安琪,嘉宝同意和你们一起走。”
唐安琪每次见到虞清桑,心里总是百感jiāo集的纷乱,简直快要言语无措。
戴黎民却是坦然,如今听了这话,他高兴的满面笑容:“好,好!”紧接着又弯下腰一捏嘉宝的面颊:“儿子,你乖乖的,南边好玩的地方多着呢!”
嘉宝沉着一张脸,并不理他。
虞清桑悄悄的收回了双手,同时低下头来,声音很轻的说道:“嘉宝是从来不挑食的,身体也好,只是在读书求学上面,还不够自觉努力。不过孩子还小,贪玩也是正常。嘉宝的缺点就是xing子太倔,不肯吃亏,有时候也是气人得很,可是别打他,打不服的。等他闹过了劲,自然会知错改正……”
说到这里,虞清桑的嘴角颤抖起来。遮掩似的扭头望向窗外,他沉默了几秒钟,随即忽然转身打开柜子,从里面拎出一只鼓鼓囊囊的牛皮书包。
这回他双手也开始了哆嗦。手忙脚乱的把书包斜挎到嘉宝肩上,他走到嘉宝面前弯下腰,几近慌张的给孩子又正了正衣领,扯了扯衣襟。
然后直起身来,他最后拍了拍嘉宝的后背,同时说道:“这就走吧。现在下山,回到县里正好是中午,吃过饭后能赶上回天津的火车。”
他的声音已是喑哑苦涩,脸上却还带着笑意:“走吧走吧,我不送你们了。”
戴黎民拉起了嘉宝的小手,亟不可待的向外走去,且走且道:“虞清桑,这事儿算你做得漂亮,过去的恩怨咱不提了,这回我谢谢你!”
虞清桑看了唐安琪一眼,又看了嘉宝一眼,末了停在了门槛后面,不肯再多迈一步。
小小的嘉宝挎着大大的书包,一边前行一边回头去望伯伯。虞清桑连连的挥手:“走吧,走吧,好好走路。”
走过后面那一片禅房之后,嘉宝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的小脸没有血色,眼里也没有泪水。用力甩开了戴黎民的手,他用与年龄很不相称的清冽声音问道:“伯伯真的有罪吗?”
戴黎民张了张嘴,不知这话从何而来。唐安琪蹲下去,仰脸望着他的眼睛:“伯伯对你说他有罪?”
嘉宝神qíng漠然的看着唐安琪,眼神里隐隐的几乎有恨:“昨夜,伯伯说他做过日本政府里的官儿,现在日本完了,他以后也会被当成汉jian抓起来。”
说到这里,他移开目光,斜斜的she向地面:“这是真的吗?”
唐安琪遇到了难题,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略略犹豫了一下,他对着嘉宝笑道:“是真是假,爸爸也不知道,我很久没有回来了,不了解这里的qíng况。不过你既然已经答应伯伯要和我走了,现在可不能反悔哦!”
说完这话,他不敢多做停留,趁热打铁的站起来就往前走。戴黎民会意,也连忙拉起嘉宝跟上。
嘉宝人小腿短,紧赶慢赶的跟了一路。及至三人走过后殿,他毫无预兆的用力收回手来,又停住了。
“不!”他带着哭腔开了口:“我不走了!”
唐安琪吃惊的转身看他,而他在唐安琪的目光中流下泪来:“我就是说话不算话,我就是要反悔,我不走了!如果伯伯将来真的会被枪毙,那我就在山上挖一个坑埋掉他;如果伯伯将来不会被枪毙,一直活到很老很老,那我长大了,也好照顾他。”
没有人打断他的话,可是他自己抱起书包,qíng不自禁的哭出了声:“老师父牙齿掉光了,还有徒弟陪他去镶牙;伯伯将来掉光牙齿,没有了我,谁来管他?让他自己吃不成饭饿死吗?我不走了,一定不走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摘下书包奋力向上一扔,那沉重书包竟然高高的越过墙头,落到了寺外。
然后嘉宝后退一步,转身沿着来路飞奔而去。
对于小小的嘉宝来讲,大庙简直大得无边无际。他似乎跑过了整个世界,才又回到了伯伯的禅房。
房门半掩着,内外都是一片寂静。他气喘吁吁的撞进屋内,就见伯伯背对着自己面壁而立,正是一动不动。
“伯伯!”他嗓门很大的嚷道:“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走啦!还有啊,行李也被我丢掉了,我想走也走不成喽!”
虞清桑猛然回身望向了他,光明中嘉宝看得分明,就见伯伯满面泪水,不知已经哭了多久。
伯伯既然哭了,那他就不肯再哭。大踏步走上前去,他抬手一扯对方的僧袍,仰起脸说道:“伯伯,你别再bī我了。我们还像原来一样,好好过日子吧!”
虞清桑哽咽的说不出话来。蹲下来仰望着嘉宝,他抬手抚摸了孩子的头发脸蛋,同时气息紊乱的点了点头。
“好……”他的言语和眼泪一起滔滔的出来,声音颤抖的不成句子:“好……”
第111章 凡所有相
戴黎民想要把嘉宝qiáng行带走,可是嘉宝忽然凶恶起来,跑到寺里厨房抢出一把柴刀,是要和戴黎民决一死战的架势。
最后还是唐安琪拦下了戴黎民——这时嘉宝已经逃到了禅房顶上,险伶伶的不肯下来。
唐安琪想嘉宝如果还是幼儿,那随他怎么哭闹,都没关系,反正养育一阵之后,他自然会有奶便是娘的和自己亲近起来。可是嘉宝长大了,有思想了。
如果不回来这一趟,他大概一辈子也想不起嘉宝,但如今回来了,相见了,他承认了自己的无qíng与混蛋。幸亏嫂子是好的,嫂子没了,伯伯补充上来。
站在房前仰头向上,他极力要向嘉宝露出微笑:“你不想走,爸爸不勉qiáng你。趁着现在暖和,我带你去天津玩几天好不好?”
他是想对嘉宝做出一点补偿,然而嘉宝面对着房下这两个死缠烂打的陌生人,简直恨的快要喷火:“我不去!你们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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