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师爷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心里其实有着万般的担忧牵挂,可是没有办法。他把安琪抬举成了旅长,过了这么多年,众人也都认了安琪这个旅长。大难临头,旅长不能不出面。
唐安琪乘坐汽车赶去城北,抵达之时,城外已经开了火。
在城外一里远的地方,孙宝山提前用沙袋筑了一条简易防线,尽量不让日本军队靠近县城。唐安琪在城内没找到孙宝山,一问之下,孙团长果然是亲自跑到城外去了。
唐安琪坐在临时指挥部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待到傍晚时分,孙宝山一身硝烟尘土的回了来,进门就骂:“他妈的我以为是日本鬼子来了,没想到打头阵的是伪军!”
唐安琪连忙站了起来:“伪军退了没有?”
孙宝山嘴里进了沙子,此刻往地上一口一口的啐唾沫:“没退,我们火力猛,他们全藏到土坑里去了。妈的看来得用pào轰。”
说到这里,他端起桌上一杯凉开水,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一气。小勤务兵进门递给他两个大冷馒头,他接过来一边咬嚼,一边走出去指挥部下推运大pào。
唐安琪帮不上忙,自己在原地走了两圈,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形象不对,连忙派人回家取军装过来。而未等他把军装换好,忽然有人冲了进来,却是小毛子等人。
小毛子这一帮人早就出了天津,他们挤不上火车,汽车也开不动,是凭着两只脚跑回来的。城南那里也开了pào,他们运气好,直接从火车站进了县城——火车站现在也封锁了,他们跑的再慢一些,恐怕就要无家可归了。
小毛子穿的是便装——仗打成这样,军人但凡有点脸皮,也不能混在百姓群里跟着逃难。一把抱住唐安琪,他哭丧着脸说道:“旅座,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您了呢!”
唐安琪也抱他,抱住之后还拍了拍他的后背:“天津怎么样了?”
小毛子哀哀的答道:“炸的都没样儿了!”
唐安琪穿好军装,把自己那两把手枪也都随身带好。外界响起了铺天盖地的爆炸声,他知道那是孙宝山开了pào。开头几声是特别的响,震得人心乱跳,不过pào声不停,他慢慢也就习惯下来。
抄起电话四面八方的打出去,他呼喊着询问城南状况。吴耀祖的嗓门比他还大,在pào声中震的话筒嗡嗡直响:“目前尚能支撑!!!”
吴耀祖那边没问题,虞师爷那边也没问题,只有孙宝山这边打的激烈。唐安琪又往清园打去电话,让太太去找嫂子,人多也是个伴儿。唐太太嘴上答应了,然而并没真去——她和虞太太没什么可说的,也不亲近,宁愿留在小院里等着丈夫回去。
唐安琪把心里这几个人都问候到了,这才安然的放下电话听筒。正要抬头让小毛子去给自己拿点吃的过来,不想忽然就听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他只觉身后一阵气流排山倒海的扑过来,随即便是天昏地暗的眩晕了。
不知是过了一秒钟还是一小时,小毛子把他从房内拖了出来——一颗pào弹从天而降,指挥部的半面墙都没了。
唐安琪晕头转向的站不住,抬手摁着头上军帽慌张大叫:“怎么回事?哪里的pào?”
未等有人回答,又是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唐安琪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见前方城墙那里腾起一只巨大火球,炽烈光芒之下,古老城墙已经被轰出了大大的缺口。
城门开了,孙团人马张皇失措的撤退回来。孙宝山满头鲜血,在连绵不断的pào击声中对着唐安琪大喊:“小鬼子来了!”
他那面孔已经肮脏的看不出眉目,为了让唐安琪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他须得使出全身力气呐喊:“小鬼子的pào是长筒的,他妈的能瞄准!”
唐安琪没回答,纵身一扑把他压在了身下。一块古老方砖从天而降砸在了唐安琪的后背上,他疼得叫了一声,可是谁也没有听到。孙宝山一挺身把他掀开,比比划划的让他往后跑,他看不懂手势,懵懂着不动。孙宝山急了,抓起步枪要爬起来,哪知就在此刻,地面忽然震动起来了。
日本军队拉来一排最新式的加农pào,一鼓作气轰塌了北面城墙。
电话线全断了,唐安琪再也无法和其它部分取得联系。孙团士兵立刻重新布防,这个时候就讲不得战术了,孙宝山把榴弹pào全部拉过来一字排开,对着城外持续开火。
pào战正式开始。夜空绚烂起来,pào弹像流星一般平直着飞行,每一颗流星都能燃起一束冲天烟花。烟花金huáng,血ròu鲜红。
唐安琪没有害怕。战况忽然恶化到了这般地步,一切都是出乎意料,他简直是来不及怕。四面八方都是爆炸,他坐在现挖出来的战壕中,想要躲避满天飞行的pào弹。
这是唐安琪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黑夜。一条手臂毫无预兆的落在他的面前,没等他惊叫出声,小毛子眼疾手快,捡起来就扔到战壕外面去了。
于是他就没叫。不但这次没叫,以后再见到残肢尸首,他也都不叫。
天,总也不亮。
前线的榴弹pào已经被炸瘫了一多半。通信兵接好了电话线,孙宝山人在前方下不来,唐安琪就爬出战壕打起电话,想向吴耀祖求援。
吴团电话无人接听。唐安琪打发了通信兵出去传话,通信兵过了很久才返回来,说是没有找到吴团长。
唐安琪问他:“城南怎么样?”
通信兵答道:“全是火。”
唐安琪面无表qíng的环顾四周,他这里也全是火。
第73章 旅长
黎明时分,pào声渐渐变得稀疏。唐安琪趴在地面上匍匐着往前爬,想要找到孙宝山。
地面上满是瓦砾沙土,拌着血ròu以及刀枪。电话线又断了,这回无论如何接不起来;无线电台倒是还有一部,可是最会cao作电台的两名通信兵刚被一起炸死了。
黎明之前最黑暗,唐安琪影影绰绰的看不清人,只好一边爬一边大声呼喊。天边忽然隐隐透出鱼肚白,唐安琪下意识的扭头望去,就见到一轮红日在地平线隐隐冒出了头。
他从未在长安县内看过日出。现在城墙没了,城外的林子也都被摧平烧光了。他的面前成了一马平川。
漠然的收回目光,他在那渐渐浓艳起来的万道霞光中继续爬行:“宝山啊!宝山?”
一字排开的榴弹pào阵,如今已经成了东倒西歪的一排废铁,也许唯一的作用就是被当成掩体,再挡一挡子弹。孙宝山猫着腰,从一堆沙袋后面绕了出来:“安琪,你怎么来了?”
唐安琪加快了爬行速度,和孙宝山在一堵残垣下面会了面。这回倚靠断墙坐了起来,他低头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馒头,又把斜挎在身上的水壶也解了下来。
孙宝山没言语,接过馒头就往嘴里填,嚼都不嚼,直着脖子往下硬咽。三口两口的吞了馒头,他拧开水壶痛饮一气,然后抬手抹了抹嘴,自己说道:“现在要是有涮羊ròu摆在这儿,我一个人能吃五斤!”
唐安琪接过水壶,仰头喝下了最后一口:“等打完了仗,我请你吃。”
孙宝山笑出声音:“cao!我用你请啊!”
两人不再说话,倚着残余城墙坐了休息。片刻之后,唐安琪忽然问道:“宝山,咱们是不是打不过小日本?”
孙宝山听了这话,面不改色的答道:“可能是打不过。他们的武器是真厉害,pào筒子那么长,指哪打哪,像枪似的,我还没有见过那种pào。”
唐安琪迟疑了一下,又问:“打不过……怎么办?”
孙宝山满不在乎的答道:“打不过也得打。咱们又没招惹过小鬼子,他们凭什么上来就打?他妈的打就打,谁怕谁!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们好过。有本事就把我打死,就是死了,死前也得要他们半条命!”
说完这话,他眨巴眨巴眼睛,转向唐安琪说道:“没吃饱。”
唐安琪又趴了下来:“你等着,我回去再给你拿两个馒头。”
没等他爬出去,孙宝山伸手攥住了他的小腿:“你回战壕里吧,让小兵把馒头送过来就行。”
唐安琪回头对他一笑:“我是没打算再回来。刚才就是惦记着你,借着送馒头过来瞧瞧。”
在漫天如火的朝霞之下,蓬头垢面的孙宝山翘起一侧嘴角,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里,闪烁出了亮晶晶的光芒:“你惦记我啊?”
唐安琪也是笑:“你虎头虎脑的,我不放心。”
孙宝山松了手,在他小腿上一拍:“你放心吧,我没事!”
唐安琪转向前方,像只壁虎似的摇头摆尾,快速爬远了。
唐安琪一路回到战壕,见到工兵挥着铲子,正在快速加长战壕。支使小兵向前方送去了馒头稀粥,他在战壕内坐下来,心里也没想什么,单是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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