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琪怕冷,不愿去沾凉水,所以就把空咖啡杯随手放到柜台一角,并未去洗。下午时分,戴黎民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旅行包,里面装了几大包糖果。
他每日早出晚归,一天两次凭着力量与灵活挤上长途汽车,经几十里的长路进城出城。路途上已是费力,市场内更要费心,亏得他眼光锐利,动作敏捷,一旦哪里有了便宜,他必能第一个冲到前方。
把几包糖果拿出来摆到柜台上,他斜眼看到台面上的咖啡杯,先以为是唐安琪自己喝的,伸手端过来就要用水冲洗,结果仔细一瞧,杯沿却是沾染了点点口红。
“钱小姐今天又来了?”他怪不得劲的问道。
唐安琪拆开包装,把糖果一把一把的抓到大玻璃罐子里:“来了。现在晴天越来越多,人家自然是要去山上别墅躲避轰炸。”
戴黎民一皱眉头:“我怎么总觉得她是看上你了?”
唐安琪嗤的一笑,用一条毛巾擦拭柜台:“许你看上我,不许别人也看上我?”
戴黎民转身面对了他:“我说,你要是和她成了相好,是不是也能跟着上山住别墅了?”
唐安琪看着他:“gān什么?难道我上山住了别墅,还能带你一个不成?”
戴黎民弯腰洗净了咖啡杯,口中答道:“我不是怕你跑了么!”
唐安琪把毛巾往柜台上一摔,气的骂道:“滚你娘的!老子当年睡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当我是个雏儿,闻到女人的味儿就昏了头?”
戴黎民把咖啡杯送回里间,然后掀帘子走出来,对着唐安琪一拱手:“宝贝儿,我知道你身经百战,吃过见过。可是别提你那一千八百了行不行?我听着怎么那么闹心呢?”
唐安琪不耐烦的一挥手:“这还不是你先挑起来的?歇着你的吧!”
戴黎民奔波了大半天,这时拧了一把毛巾满头满脸的擦了一遍,然后就躺在chuáng上不肯再动,两只耳朵却是竖着,倾听唐安琪在外面和人欢声笑语,说东道西。
片刻之后,唐安琪进来灌热水袋,他侧身向外,依旧饶有兴味的盯着唐安琪。
他这些年的理想就是能有一天躺在chuáng上,看着唐安琪在房内走来走去。如今虽然房屋yīn冷,可毕竟是美梦成真了。他凝视着唐安琪的眉目面庞,腰身大腿,末了忍不住起身下chuáng走过去,把正要出去的唐安琪拉了住。
唐安琪抱着热水袋,回头看他,屋内yīn暗,显得他面孔白的发青,两只眼睛也越发乌黑。戴黎民抬手摸了摸他的凉脸蛋儿,然后低下头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两人方才刚刚吵了几句,可是此时尽管尚未和解,吻的却是异常相合。唐安琪把舌尖顶到他的嘴里,他用牙齿轻轻衔住,吮糖似的轻轻的吸。
一边这样温柔的亲吻,他一边又抬起手,在唐安琪的后背上一下一下的爱抚。两人在一起过了一年,他发现唐安琪的孩子xing很重,有点像驴,非得时常顺毛摩挲,否则就有尥蹶子的危险。
戴黎民没有道歉,可是也把唐安琪哄高兴了。唐安琪抱着热水袋回到前方铺子,一直忙到傍晚时分,也不叫苦叫累。
入夜之后,唐安琪关了铺子,回房算账。
戴黎民坐在椅子上,他坐在戴黎民的大腿上,借着桌上一盏煤油灯的光亮一笔一笔记账。写到最后放下笔,他举起手臂伸了个懒腰,然后向后一靠,侧过脸来去看戴黎民。
他看戴黎民,戴黎民也看他。灯光一跳一跳,两人周遭也就随之忽明忽暗了。唐安琪yù言又止的吸了一口气,随即翘着嘴角笑了出来:“狸子!”
戴黎民抬手一捏他的下巴:“嗯?”
唐安琪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想到我们两个白手起家,日子过的还真不错。”
“我对不起你。”戴黎民说:“你这些年一直是个少爷,结果现在变成伙计了。”
唐安琪答道:“虽说当了伙计,可也有了自由,再说我喜欢和人打jiāo道。”
戴黎民微微歪着脑袋,含笑看着唐安琪,良久之后忽然说道:“我这辈子做的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那年从土崖下面救了一个你。”
“胡说八道,明明是捡。”
“别láng心狗肺啊,我那千真万确是救!”
“捡就说捡,你少向我讨好卖乖!”
第98章 悬空
天气日益晴朗起来,轰炸季节到来了。
城外山林起伏,多是野地,对于日本飞机来讲,简陋的村庄显然是不很具有吸引力。可尽管如此,隔三差五投下的几颗pào弹也足以吓散了百姓的魂魄。山中别墅内的阔人们家中自有防空dòng,可以不怕;山下村落中的平民们则是遭了殃,一天几趟的往防空dòng里跑,跑进去之后又不知何时方能出去。如此反复几次,人们便是一起身心俱疲了。
在轰炸的间隙中,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唐安琪站在柜台后面,低头捧着大碗吃面。面汤上漂着一层红红的辣油,他吃的满头大汗,感觉十分痛快。一名少妇领着小孩子走进来买糖果,唐安琪连忙抬头擦了手嘴,动作利落的收钱jiāo货,口中又问:“马太太,防空司令部又发新消息了吗?”
马太太摇头笑道:“这几天yīn得很,想必是可以太平一阵子了。”
客客气气的送走马太太,唐安琪抄起筷子,继续对着大碗用功。一个半大孩子在铺子门口探头缩脑,唐安琪一眼叼住他,立刻托起大碗喝下最后一口面汤,然后说道:“来得正好,我吃完了!”
原来这半大孩子乃是隔壁小馆子里的伙计,每天中午给他送一碗面,隔上几十分钟之后再来一趟,把碗筷收回店去。
唐安琪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又剥开一块口香糖放进嘴里。如果除去轰炸不提的话,他舒舒服服的想,重庆这地方倒也不错,饭菜多么的香辣,正合他的口味。
正当此时,又有顾客进门。唐安琪抬头一看,却是认识,连忙笑着唤道:“钱先生,有日子没见您了。”
这位钱先生西装革履,手里提着一根文明棍,正是钱小姐的哥哥。乡村集市没什么可逛的,他大概是要锻炼身体,徒步登山,所以会经过此地,顺便进门买一包高级香烟。把文明棍夹在腋下,他一边打开皮夹抽出钞票,一边说道:“现在买点东西真是费劲,怎么连烟卷也紧俏起来?”
唐安琪把一包香烟送到他面前:“说是通往缅甸的公路又被炸了,所以一切物资都运不进来。”
钱先生接过香烟,然后抬头又特意多看了唐安琪一眼:“我妹子这几天下山了么?”
唐安琪在这里久了,对于钱家事qíng,倒也有所耳闻,这时便是答道:“我不清楚,好一阵子没见过钱小姐了。”
钱先生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原来那钱小姐看着斯文羞涩,其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行我素,很有主意。钱先生身为长兄,钳制不住她,想要把她赶紧嫁出去,她又闹自由恋爱,男朋友找了若gān,却是始终不肯走进婚姻殿堂。
钱先生一提妹子就头疼,近来听说妹子常和一个开杂货铺的小商人亲近,他就动了心思——现在这个世道,是个买卖就能赚钱,杂货铺的老板定然要比普通的公务人员更富有。于是他按捺不住,亲自跑来验看了两次。可是话里话外的和唐安琪聊了一番,他却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异常的心思,提起自家妹子,那表qíng平静的就好像在说路人。
钱先生一边点烟一边走上山路,决定要和妹子好好谈谈。
唐安琪倒是没有对钱小姐多用心思——首先,他已经有狸子了;其次,他对钱小姐只存一片感激之心,绝无其它非分之想。把柜台里面仅有的几样商品摆放整齐,他听得外面有人高喊“挂球了”,就咕哝了骂了一句,然后拎起墙角一只帆布袋子,锁了店门向外走去。
路上行人渐渐增多,都是朝着防空dòng的方向行进。唐安琪一路走的跳跳跃跃,超过旁人先进了dòng子,抢占到一处有利位置坐了下来。把帆布袋子放在大腿上,他先从里面掏出水壶拧开喝了一口,然后再次把手cha回袋内,摸摸索索的捏出一枚大蚕豆塞进了嘴里。
这次敌机来的迅猛,唐安琪不过嚼了三四枚蚕豆,便听得dòng外传来了飞机马达声音,旱天雷似的由远及近席卷而过。dòng内的人们习以为常,并不惊惶,本地的团丁还从dòng口探出头去张望。
唐安琪吃的口gān舌燥,仰头又灌了一口冷水。这回未等他把水吞咽下去,忽然一阵巨响传来,疾风夹着砂石就把dòng口团丁拍进dòng内去了。
dòng内立刻变了气氛,众人都听出这是敌机投了炸弹,只是不知炸弹落在了哪里。唐安琪隐隐有些担心,不过这也不是个担心的事qíng。紧紧搂住胸前的帆布袋子,袋子里面除了蚕豆和水壶之外,还有几本账目,一捆钞票,以及两小瓶昂贵的雪花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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