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摩尼垂下眼帘,将自己的心事盘算又盘算,末了感觉一言难尽,索xing开始胡搅蛮缠:“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了,现在我不想回家,你让我回我也不回;等到战争结束了,我想回家了,你不让我回也不行!”
霍相贞当即想拍桌子作狮子吼,然而看着白摩尼的小肩膀、小脖子、小脑袋,他心里无端的酸了一下:“胡说八道,那这仗要是打个十年八年,你就十年八年不回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声音也低了:“混账东西,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大哥?”
白摩尼将一只手放在了大腿上,手指肚在裤子上蹭了一下,他想起了霍相贞那温暖的短头发,同时下意识的露出一副惫懒神qíng,他歪着脑袋垂了眼帘,一脸不服气的嘀嘀咕咕:“明知故问,你说有没有?不听你的话,就是心里没有你了?”
霍相贞对他审视了片刻,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这几年欠了连毅的债,所以现在要受他的挟制?你说实话,大哥有钱。”
白摩尼缓缓的摇头,摇着摇着,又笑了一下。这回让大哥说中了,他的确是欠了连毅的债,然而不是经济债,是人qíng债。连毅常年的老不正经,对他却是真动了心。他本以为自己付出ròu体,对方付出金钱,是一场各取所需的jiāo易;可人心难测,一场买卖一做几年,做着做着,就不是买卖了。偏偏连毅又是个毒辣的xing格,说起来是五十岁了,可是好勇斗狠的时候时常会像十五岁。想把这么个人平白无故的甩开,太难了,也太危险了。危险的不是自己,是大哥。
大哥好容易才东山再起了,不能让他学连毅,也“冲冠一怒为红颜”。大哥还年轻,每一步都走错不得;连毅败了可以去养老,大哥能养老吗?
所以得再等一等,等这段时期过去了,自己总能想到和平脱身的办法。顶好别让大哥cha手,当初自己走投无路,如同抓救命星一般抓到了连毅;现在有家可回了,又翻脸不认人,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等着大哥来救——这样也不对,对不起连毅。
思及至此,他转向霍相贞说道:“大哥,我是自由的。”
霍相贞拧起了两道眉毛:“既然是自由的,你还要跟着连毅混,那岂不是——”
没说出来的话,是“自甘下贱”四个字。看着白摩尼那半透明的苍白脸皮,他现在对这小崽子是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了。憋气窝火的把那四个字消化在了心里,他转而又道:“连毅都多大岁数了,给你当爹都绰绰有余!再说他有一丝一毫的好处吗?他就是花天酒地会扯淡!他原来gān的那些花花事儿,让人都没法儿说!”
白摩尼低头喝了一口凉粥,然后抬头望向了霍相贞:“大哥,你爱不爱我?”
霍相贞万没想到他会冷不丁的问出这么一句话,当即怔了怔:“我——”
这些话在霍相贞心目中,全部属于ròu麻一类,所以话到嘴边,他恼羞成怒的简直要不耐烦,可不耐烦归不耐烦,他压着脾气一点头,还是低声做了回答:“爱!”
白摩尼苦笑着又问:“我变成这个样子了,你还爱不爱?”
霍相贞深深的一点头,表qíng几乎有些痛苦:“爱!”
白摩尼也点了点头:“大哥,我也爱你,可是我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以着这个样子去爱你,你还愿不愿意接受我?”
霍相贞向后一靠,仿佛是气急败坏了:“我听不懂你这些拐了弯儿的话!来句gān脆的,你到底跟谁?我还是连毅?”
白摩尼,因为是打定了主意的,所以反倒分外冷静:“我现在谁也不跟,过两天就回北平去。等到这场仗打完了,我再回家。”
霍相贞沉默片刻,随即冷笑一声,抬手满头的抓了抓:“你这是jiāo际花的做派,一个人吊一帮人,和谁都好,又对谁都没准话儿。我是你大哥,你也吊我。”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摩尼,你们家没坏人,你也是个好小子,可你这几年学的这些东西,不好。”
白摩尼低了头:“大哥,打完仗我就回家。到时候,我全改。”
霍相贞半晌没说话,最后又叹了口气:“行,听你的。我估摸着也得有一场大仗,打好了,没的说,我算是彻底翻了身,咱们还像原来一样过日子;打坏了,你就自己另找活路,我不连累你,也不用你顾我。”
话音落下,他起身就走。几分钟后回来坐下了,他将一张支票递到了白摩尼面前。
白摩尼抬手接了,只见是花旗银行的票子,上面赫然写着二十万整。立刻抬头面对了霍相贞,他开口说道:“大哥,我真没欠债,我也不缺钱。”
霍相贞拧着眉毛盯着桌面,仿佛随时预备着要大发雷霆:“收着吧!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你一个钱没有,哪来的自由?”
然后他抬了头:“连毅知不知道你的心思?”
白摩尼略一迟疑,随即答道:“他不知道。”
霍相贞第一次意识到这里面的关系是如此的乱套。两边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他低头半天不说话,最后抬手搓了搓脸,他声音很低的自言自语:“这成什么了?”
白摩尼没滋没味的小口喝着粥,心想世上这些事,全是有前因后果的,既然是自作自受,也就无话可说。只是怎样才能摆脱连毅呢?办法一定是有的,事在人为,也许可以让子明帮帮忙?子明看自己自然是有些碍眼的,不过谁知道他敢不敢和连毅做对?不好说,真不好说。子明人在安阳,这话又非得秘密的和他当面商量不可。
喝完一碗粥后,白摩尼感觉自己那鸦片烟瘾马上就要大发作,便张罗着要回连毅那边。霍相贞知道他的心病,家中又从来不预备好烟土,所以只好派辆汽车把他送走了。
白摩尼走后,他独自坐在餐厅里,感觉自己这一次恋爱,和上一次很不相同。和灵机好的时候,那就是好,不拌嘴,没猜忌,连误会都少有;可是和摩尼在一起,就没个准,能有多甜蜜,就也能有多痛苦。他现在管不住小弟了,甚至根本就是小弟在控制他了。
白摩尼回了连毅的住处。下车之后进了大门,他没惊动旁人,自己悄悄的走进了大客厅。
在客厅里,他看到了连毅。
连毅独自坐在那一圈大沙发上,正在面无表qíng的低头抽烟。他本来就是个小个子,在沙发正中央一坐,越发显得小了一圈。忽然听到了脚步声音,连毅抬起头,对着他点头一笑。
白摩尼忍着瘾头,一步一顿的走到了他面前。茶几上摆着一只大烟灰缸,里面已经堆满了烟蒂。白摩尼见了,便是问道:“gān什么呢?”
连毅想了一想,随即答道:“等你。”
白摩尼没有笑:“怕我不回来了?”
连毅向后一靠,翘起了二郎腿:“是。”
白摩尼又问:“我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连毅抬手摸着锃亮的背头,笑眯眯的答道:“我能怎么办?我回安阳去,调兵打他个狗日的!”
白摩尼扶着沙发站稳了,好整以暇的继续问:“打谁?”
连毅洋洋得意的晃着腿:“谁抢你,我打谁。”
白摩尼默默的看着他和那一整缸烟蒂,心中涌出的感qíng不是爱,而是怜悯。连毅这一年也见老了,但还qiáng撑着不肯服老,当然不能服老,一个孤家寡人,老了靠谁去?子明?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子明靠不靠得住。
白摩尼想这世界上认为连毅可怜的人,大概有且仅有自己。可怜,也可怕。可惜自己也是个留不住的,有朝一日,必定会走。希望到时走得好看一点,能给彼此留些念想和体面。
第148章 开战
连毅在商丘住了整整一个礼拜,成日只和霍相贞嘀嘀咕咕。霍相贞在他身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偶尔抬头看他一眼,始终无法把他和“qíng敌”二字联系起来。
他不来的时候,白摩尼会去霍宅瞧他。他望着白摩尼,想象着白摩尼和连毅在一起时的样子。自己抚摸过的,连毅也抚摸过;自己亲吻过的,连毅也亲吻过——事实应该就是如此的,但他还是感觉不可思议,不像真的。混乱污秽的空气包围淹没了他,他恨不能像条上了岸的落水狗一样,狠狠的甩一甩脑袋身体,甩飞一头一身的泥水珠子。然而当白摩尼靠近他依偎他时,很奇异的,他又平静了,仿佛白摩尼是出淤泥而不染,让他可以容忍。
在爱qíng一道上,他最是要gān净讲纯洁的,不好的人,他绝不要。可是及至爱qíng真来了,也就由不得他了。
在连毅临走的当天上午,白摩尼来到霍宅道别。霍相贞坐在chuáng边,将他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又低头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白摩尼搂着他的脖子抱着他的脑袋,看窗外天色yīn沉沉的,是又要下大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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