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礼没有醒。
沈嘉礼是在当天下午,才恢复知觉的。他可以算作是醒了,然而又可以说是没有醒,因为他不认识人。
他是一条形销骨立的糊涂虫,半闭着眼睛躺在chuáng上呓语。偶尔,他会毫无预兆的哭泣起来,呜呜的哭,用嘶哑难听的声音发出哀求:“别打了,别打了。”或者是:“重庆,他去了重庆。”
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他最常说的话还是:“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哭过过后,他看起来更加难看了一些。眼睛深陷在了眼窝中,眼皮却是红肿着的。勤务兵一天两顿喂他米粥吃,他也晓得吞咽,可是不定什么时候,他又会剧烈的将米粥尽数呕吐出去。除此之外,他还时常抽风似的周身痉挛,头脸身上一层一层的渗出粘腻的冷汗。军医瞧不出这症状的原因,也没想到这是电刑的后遗症,只得是掂量着用药,又给他注she了许多葡萄糖。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的平静生活,沈嘉礼因为身心都没有再受刺激,头脑才渐渐有了清醒的趋势。
他的记忆和思想已经是凌乱破碎的了,入狱之前的岁月,他隐约只能想起一些不甚连贯的片段,入狱之中所受的折磨,他一样一样的,倒是慢慢都记起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身在何处,可是只要房门一开,他便要被惊吓的猛一哆嗦——他总以为是日本宪兵要来提他过堂受刑去,即便后来勤务兵与军医都反复向他保证了安全,他仍然是恍惚。每天早上醒过来时,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牢里还是牢外。
又过了十来天,他认出了沈子靖。
这时,他那周身的绷带已经被拆下了大半。当初的细皮嫩ròu不复存在了,紫黑粗糙的道道血痂爬遍了他的全身。呆呆的望着沈子靖,他的目光是软的,散的,纯粹的只是看,毫无感qíng的看。
沈子靖回忆起了沈嘉礼往昔时的可恨模样,所以无论如何没法露出好脸色来:“你这是活过来了?”
沈嘉礼心头还是有些迷糊,用嘶哑的声音低低唤道:“子靖。”
沈子靖答道:“三叔。”
然后他无声的狞笑了一下,心里很痛快。起身在房内走了一圈,他料想沈嘉礼是保住一条xing命了,便出门叫来勤务兵,让他们撤去了房内的一切家具陈设——包括chuáng,只留下了一chuáng被褥,铺在了角落里。
军医也不再来了,药品随之完全断绝,一日两次送进来的供给,唯有稀薄的米粥,让沈嘉礼吃不饱饿不死。
天气越来越凉了,夜里,沈嘉礼开始咳嗽。
咳嗽本是没什么的,是个人就会有咳嗽的时候。然而沈嘉礼咳嗽的病态而持久,彻夜不宁。沈子靖躺在楼上卧室里,就听空dòng的“吭吭”声从四面八方袭来,不算响亮,然而遥遥的传播,永不停息。
他烦躁的辗转反侧,想要入睡。不知折腾了多久,因为夜里太静的缘故,咳嗽声音反倒是越发清晰起来。一掀被子坐起来,他气的伸腿下chuáng,穿上拖鞋就起身走向了房门。
气冲冲的快步跑到一楼,他推开空屋房门,又抬手拍向了电灯开关:“沈嘉礼,你还有完没完?”
然后在骤然大放的光明中,他看清了屋内qíng形。
屋子凉而cháo,窗fèng向内透进冷风。沈嘉礼裹着一chuáng薄被缩在角落里,一张脸已经是红里透青。低头把嘴堵在了棉被上,他抑制不住的仍然是咳,咳的上气不接下气,边咳边喘,从胸腔里发出丝丝缕缕的气声。
沈子靖把他救回来,本打算和他算一算总账,可后来见了他的惨相,感觉这帐简直没法去算,只得是把怒火暂时压制了下去。
不过,此刻,对方打扰了他的好梦,他可就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了!
上前两步赶过去,他向沈嘉礼狠踢了一脚:“安静!”
沈嘉礼一声没出,顺着力道便倒了下去。拢着薄被向后躲了躲,他蜷成一团,把脸藏在了被窝中,然而依旧是咳嗽。
沈子靖真是恼了,弯腰qiáng行拽开棉被,他抓住对方的一只枯瘦脚踝扯开,然后一脚就蹬向了那胯间。可沈嘉礼的身体并没有反she似的反应,只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丝两气的哀鸣:“去重庆了……他去重庆了……”
沈子靖气忿忿的将那他条腿向下掼去:“去你妈的重庆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沈嘉礼趴伏在地上,已经咳嗽到了有气无声的地步,额头的薄薄皮肤下,隐约显出了条条青色血脉。
沈子靖知道他现在可怜了,可是更记得他当初那种严苛刻薄的坏。一个极端自私bào戾的人落到如今这种地步,让他在起初的痛快之后,只感到了一阵阵的难受与反感。
他转身走出去了,并且用力的摔响了房门。
沈嘉礼侧躺在地面上,身后靠着冰凉的白墙。他已经彻底无力发出声音了,喉间只剩气流在进出。沈子靖那两脚踢飞了他的魂魄,他大睁眼睛望着前方,心里又糊涂上了。
第89章 药
天气一天一天的冷下来,十月末,沈子靖给沈嘉礼换了一chuáng厚被褥。
他平时不大顾念这位三叔,单是养狗似的给他一天喝两顿粥,成本比养狗还要低。空房的房门从来不锁,从早到晚的虚掩着,然而沈嘉礼不曾出房一步——五个多月的牢狱生活摧毁了他的身心,他已经变了一个人。
他的皮ròu筋骨都受了重伤,因为没有医生前来治疗,所以他只能像一株野生的花糙那样,听天由命的自行生长。幸而他除了当年肺部有伤之外,并无其它沉疴,所以凭着一天两碗的稀米粥,他的身体倒也日渐有了起色。
这天上午,沈子靖出门去军部开会,临行前突发奇想,从院中走到了一楼空房的窗前。隔着玻璃窗向内望去,他就见门前地上摆着一碗米粥,想必是由勤务兵刚刚送过来的。而沈嘉礼趴伏在地上,正在费力向那碗米粥爬行。
沈嘉礼在这空房里也生活了将近两个月,沈子靖就没见他大大方方的伸展过身体,连睡觉时都是蜷缩在角落处。他向来没关心过这件事,然而此刻心中忽然一动,怀疑沈嘉礼是落了残疾。
此时沈嘉礼已经爬到了门旁。双手捧起那一碗米粥,他也顾不得烫,三口两口便喝了个一gān二净;然后,又意犹未尽的舔了舔饭碗边沿。
沈子靖愣了一下,因为知道沈嘉礼在饮食上向来不贪婪,不是个馋嘴的人。然而脑筋转了一个圈,他随即反应过来——沈嘉礼的身体已然有所恢复,自然胃口也就相应的会增大。从来没有一个成年男人,一天只吃两碗粥便能饱腹的。
他赶时间,想到这里便转了身,匆匆忙忙的向院门口走去。
下午,沈子靖回了家。
他进门时,正赶上厨子在厨房里煎炒烹炸。亲自pào制出了一碗ròu汤泡饭,他要端去送给沈嘉礼吃。
昂首阔步的穿过走廊,他一脚踢开房门,而后凛凛然的出现在了沈嘉礼面前。
沈嘉礼侧身躺在褥子上,正裹着棉被发呆。忽见他进来了,便受惊似的向后躲了躲。
沈子靖不理会,上前几步蹲下来,把饭碗往地面上一顿,又将一柄勺子cha入饭中:“过来,吃吧!”
沈嘉礼抽了抽鼻子,ròu香让他不由自主的咽下唾沫。眼睛盯着那只半大不小的瓷碗,他像一只蜗牛一样,从臃肿隆起的被窝中探出了一段细长的身体。两条腿费力的轮番挪动,他仿佛是一头连滚带爬的走shòu,颤颤巍巍的蠕动到了饭碗前。抬起一只手捏住勺柄,他小心翼翼的舀起一点汤饭,哆嗦着送到了自己嘴里。
沈子靖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他的后脑勺,又出言问道:“好吃吗?”
沈嘉礼不假思索的点了头,又含糊的答了一声:“唔。”
沈嘉礼吃的很慌,好像吃完这一口,就得不到下一口似的。他的手上没有力气,虽然吃的很珍惜,可还是将些许饭粒拨弄到了地面上。在吃光碗中汤饭之后,他很自然的低下头,用舌头舔净了地面上的饭粒。
沈子靖觉得这一幕是不堪入目的,但是忍住了,并没有失态怒骂,只是低声咬牙道:“你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也能算个人?”
沈嘉礼轻轻喘息着,脸上带着一点笑意。他吃饱了,五脏六腑都被热饭熨帖的很舒服。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讲,乃是难得的享受。他知道沈子靖在训斥自己,然而没关系。在日本人的监狱里活了小半年,他已然完全没有了脾气。
蜗牛似的退回到他的被窝里,他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沈子靖的声音还在上方盘旋,嗡嗡的,和他之间隔着一层薄膜,让他始终不能领会。而沈子靖看他如同一条死狗一样,却是忽然起了促狭、或者说,是作恶的心思。
走近一步弯下腰,他伸手掀开棉被,随即就将沈嘉礼拦腰抱了起来。沈嘉礼本就矮小,如今又是消瘦之极,越发的没了份量。他抱着这么一把骨头转过身去,朗声笑道:“三叔,你老人家也别总是高卧了,侄子带你出去逛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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