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思前想后的,她有了主意,告诉露生道:“我们暂时离开天津吧!”
露生反问道:“我们?”
眼看艾琳的脸红了一下,他立刻改口解释道:“想没想好去哪里?”
艾琳用一根手指摁住下嘴唇,做苦思冥想的天真状,“嗯……上海,也许?”
露生笑了一下,“你可以和我一起出远门旅行吗?”
艾琳感觉他那一笑别有深意,于是搽过胭脂的脸蛋更红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的这一番jiāo谈,照例是发生在咖啡馆里。此刻听了艾琳的疑问,露生略一思索,随即却是抬头唤了她的名字:“艾琳。”
艾琳对着他一挑眉毛,表示自己正在恭听。
露生仿佛是有些迟疑,声音也偏于低,“送你一枚戒指,好不好?”
艾琳面无表qíng地望着他,心脏猛地开始大跳,擂鼓一样。随即垂下眼帘用小勺子搅动着冷咖啡,她状似无意地反问道:“为什么?”
话音落下,她向上抬眼,睫毛随之翩然一扇。前方的露生坐得腰背挺直,看起来羞涩而又端庄。阳光斜斜地照she着他,光芒模糊了他半张脸的轮廓——没了轮廓,瞳孔也成了浅淡的茶色,他成了个英俊的半面人。清晰的一半的确是他,另外不清晰的一半,面目暧昧地融化在了阳光里。
“因为……”他叹息一般地轻声沉吟了一下,随即直视着艾琳的眼睛微笑了。
这是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可是艾琳绝不肯他在这件事上只意会、不言传。捏着小银匙的手指有些颤抖,她qiáng压着剧烈的心跳,目光坚定地回望了过去,“为什么?“露生的眼珠向下一转,含笑避开了艾琳的目光。他温柔地轻声说:“因为,我爱你。”
艾琳一直在等他说这句话,也相信他迟早都会说出来。可是事到临头,亲耳听见了,她却是意犹未尽,总感觉还不够。说不清是什么不够,他不是làng漫热qíng的人,她也没指望他能对自己做一场动人心魄的告白。该说的话他都说了,说得也很明白,可她就是失落。因为是第一次这样爱上一个人——第一次的爱,像是天雷勾动地火,在爆发这一刻,是应该震动世界的。
一杯冷咖啡被她慢慢地啜饮进肚,失落渐渐消失了,欢喜一点一点地浮上来。后知后觉似的抬眼去看露生,她开始忍不住地笑。
这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的人,是她的了。她是逐爱,也是捕风。
在一家小小的珠宝店,艾琳挑了一只小小的钻戒。她虽然从小在家不受待见,但因她会争会夺,所以在物质上并不匮乏。珠宝首饰她是从不缺少的,她知道露生现在是个有出无进的状态,所以也不忍心让他破费。
戒指买来了,两人走在傍晚的街道上,艾琳笑着问道:“这算什么呢?定qíng信物吗?”
露生缓步走在她旁边,自从白天说过了“我爱你”三个字之后,他一直不大敢面对她的灰眼睛。那双灰眼睛太清澈了,清澈得没遮没掩。他看出了她满眼满心的欢喜,她越欢喜,他越觉出自己的冷酷与非人。人心终究还是人心,再冷硬也没有化为石头。所以他心虚胆怯,宁愿躲着对方的目光。
“我不知道它有没有资格算。”轻声回答着艾琳的问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温柔得出奇,像条蛇在暗处咝咝地吐信子,“我的心思已经坦白了,你的心思,我还没有百分百地确定。”
艾琳伸手挎着他的臂弯,在晚风中笑出了声音,“傻子,你还想怎样确定呢?”
露生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也许,结婚?”
此言一出,艾琳立时扭头望向了他。
露生慌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把脸转向了一旁。艾琳看了他这羞赧的姿态,忽然很想笑。同时心中开出花来,一层一层地绽放,瞬间绽放出了满天满地的绚烂。欢天喜地地一松手,她向前快走了几步,背对着露生说道:“我不听你说话了。”
露生停了脚步望着她的背影,有那么片刻的工夫,他忽然希望艾琳大踏步地向前走,千万别再回头。艾琳不知道的,他知道。艾琳正走在薄薄的冰上,冰下便是深潭,她自己不知道,他知道。
然而艾琳还是回头了。轻轻巧巧地做了个向后转,她照例是让裙摆旋转成一朵花。双手下垂拎着小小的皮包,她双腿绷直,昂首挺胸,做了个很有jīng神的亮相,“今晚请你到我的姑姑家里做客,怎么样?”
露生会意一笑——艾琳一直是住在她的姑姑家里的,这位姑姑的地位,在她心里并不比父亲低。父亲既然此刻不在天津,那么她就把他先介绍给姑姑。
艾琳的姑姑——露生没问清楚到底是不是她的亲姑姑——就住在英租界内的一座豪宅之中。豪宅从外面看是相当之豪,然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因为姑父是个没本事的,唯一的长处便是繁衍,导致家中全是孩子。姑姑生,姑父的姨太太也生,生生不息,活活吃光了姑姑带来的嫁妆。但姑姑本人也是个乐天派,横竖家里已经乱得不可收拾,她gān脆来者不拒。况且艾琳并不白吃白住,她的绝技是从父亲手里要钱,一要一个准。从自己的财产中抽出些许偷偷地给姑姑做私房钱,姑姑高兴,她也住得理直气壮。
笑迎八方客的姑姑见了露生,像一切百无聊赖的妇人一样,她立刻生出了天大的兴趣,恨不能向上一直问到露生的祖宗八代。艾琳一直认为露生作为一名孤儿,是没有祖宗的,所以挡在中间不住地岔开话题,生怕姑姑戳到他的痛处。及至吃完了一顿晚饭,露生告辞离去,姑姑进了艾琳的房间,脸上的笑模样就不见了。
她问艾琳:“你是从哪里认识的这个白先生?原来并没有听你提起过嘛。”
艾琳坐在chuáng边,撩起裙子抬起大腿,很细致地脱长筒丝袜,“认识是早就认识了,不过原来只是认识而已,这一回他来天津,我们才真正做起了朋友。”
“我看他也没有职业。”
“原来是有的,要不然他以何为生?再说这也不算问题,到时候随便让父亲说句话,找个机关让他进去就是了。”
“也没有父母?”
“没有。”
“这……”
艾琳把脱下来的长筒丝袜搭在chuáng边,伸长了两条雪白的长腿,“虽然没有父母教导,可是你看他的谈吐多么的好。私底下他也很有风度,我看他就是个天生的绅士。”
姑姑见侄女振振有词地为露生辩护,一副女大不中留的急模样,便不再多说。等到姑母出了房间,艾琳往大chuáng上一滚,抬了手细看中指上的小戒指。这戒指是露生亲自为她戴上的,戴得很突然。之前一句甜言蜜语都没有说,突然就打开盒子取出戒指,拉过她的手为她套到了指头上,仿佛这是他偶然想起来的一桩急事。
艾琳很喜欢他这一份鲁莽和直白。她想他一定还是个初尝爱qíng滋味的处子,如果没有自己用爱qíng去烧灼他,也许他一辈子就这么古板正经地过下去了——他看起来正像那种老派人物,可以一辈子不谈qíng说爱,不懂,也不想。
她认为是自己改造了他,带他进入了新天新地。他百分之百地属于她,而她是心满意足的造物主。
一夜过后,艾琳人还未起chuáng,鼻子里已经哼起了英文的流行歌曲。踮着脚尖一路旋转着舞进了盥洗室,她也感觉自己疯头疯脑的怪好笑。手指埋在香皂泡沫中,她细细地搓洗着眼角鼻洼。今日和昨日不同了,今日她“终身有靠”,已经有了个可心合意的未婚夫。当然,说他是未婚夫,仿佛过早了点,毕竟家里虽然不gān涉自己jiāo男朋友,但涉及谈婚论嫁,旁人她可以不在乎,但父亲那一关是不能不过的。虽然父亲胸怀天下,平素不大关怀她,可不关怀她,也不关怀其他的兄弟姐妹呀!况且不关怀归不关怀,见了她也总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慈父模样。她撒个娇,他一定服软;她伸手要钱,他也是要多少给多少。这样一位父亲,无论如何不能算坏,尤其他近一年见了老,更让人瞧着有点心疼了。
用无名指一点一点抹开嘴唇上的口红,她隔着盥洗室的房门喊人,让小丫头把自己的白皮鞋擦好送进来。
粉色镂纱长衫和她面颊上的粉色互相辉映,她坐到chuáng边穿袜穿鞋,然后提起小阳伞与小皮包,翩然地飞了出去。今天实在是个好天气,清晨的太阳就这样明媚,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自用的跑车闹了毛病,连修了两天还没有开回来。她犹犹豫豫地走到大门口,心想自己是随便叫辆洋车去找露生呢?还是调动姑姑家里那辆闲着的旧汽车?那汽车被磕碰掉了许多块漆,然而一直无钱修补,看着像只花蛤蟆似的,真不是一般的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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