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飞机掠过卫兵们的头顶,炸弹则是端端正正的落在了鹿宅正中央。一颗落下,还有一颗。这第二颗,是落在了鹿宅的前院。
在骤然爆发的巨响中,院门口的卫兵们在火光烟尘之中分崩离析,气làng推倒了李国明和小全,疾风带着砂土冲进地dòng,狠狠抽在了张chūn生的脸上。张chūn生万没想到空气竟会有这样大的力量,居然让他顺着力道摔了个仰面朝天。紧接着他捂了眼睛翻了身,摸索着去抓水壶——他的眼睛里全是沙子,他要冲洗眼睛!
鹿宅的人太分散了,互相之间远到无法互通声气。张chūn生慌里慌张的捂着眼睛找水壶,也并没有留意到dòng外的qíng形。
dòng外只有李国明和小全两个人,再远一些的卫兵已经被炸成了零零散散的残肢碎ròu。李国明爬起来怔了怔,只见宅子的围墙和大门已经成片的坍塌了,墙内则是烟尘滚滚,火光冲天。忽然手拍大腿怪叫一声,他带着哭腔嚷道:“我的钱!”
话音落下,他跌跌撞撞的就往院子里跑。小全比他慢一步爬起来,站直之时发现他已经疯了似的冲进了烟里火里。六神无主的眨巴眨巴眼睛,小全随即也迈开了步,一边跑一边难得的放开了嗓子喊道:“李副官,着火了,别往里进啊!”
李国明听见了小全的呼唤,然而一颗心慌慌的跳在腔子里,他发疯一般的跑成了头也不回——那是他的皮ròu钱,每一张钞票上都凝着他的血汗与媚笑,他已经不小不嫩了,他又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没有那笔钱,他后半辈子会活活饿死!他前半辈子也白忙活了!
李国明边跑边哭,两条长腿直打颤。前院浓烟滚滚,到处都是火,他从火中冲到了跨院,结果发现跨院也挨了炸,已经成了个火烧连营的样子。眼看自己所住的那间屋子开着房门还能进人,他不假思索,一头就扎了进去。
与此同时,小全也追进跨院里了。他跟着李国明过惯了,见李国明进了屋,他也想进屋,可是未等他抬腿,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前方房屋竟是毫无预兆的坍塌了半边,房内火苗子“呼”的一下,从碎了玻璃的窗框中窜出多高。一个烟熏火燎的人影拎着箱子从火中跑到了门口,正是李国明。
小全向他伸了手,下意识的想要拉他一把,可李国明跑到门口时脚下一个踉跄,结结实实的摔了个大马趴,而未等他挣扎着爬起来,一根火苗熊熊的木椽从天而降,正是砸中了他的大腿。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失去知觉,一张脸拍在了全是砂石玻璃的地面上。
而在房倒屋塌之前,小全冲进去抬开了木椽,扛起李国明就往外跑。跑过一步之后回了头,他又腾出一只手拎起了李国明的箱子。
然后他继续跑,刚刚跑出跨院,跨院内的房子就彻底倒在火海里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李国明并没有死,只是一条腿被木头椽子砸断了骨头,半张脸也成了血ròu模糊。人事不省的趴在小全背上,张chūn生带着他和小全,启程离开东河子,去了兵工厂。
兵工厂位于山林之中,如今正是个树木繁茂的时节,从空中俯瞰下去,几乎看不到兵工厂的踪影。日本飞机很少在荒山野岭中làng费炸弹,所以兵工厂这一带倒是真安全。
武魁接待了张chūn生这一行人,又把军医叫过来,为李国明治伤。军医洗净了李国明的脸,发现他这脸虽然看着吓人,其实伤势倒是并不重,全是砂石蹭出来的轻伤,只有一道狠的,是被碎玻璃碴子割开了面颊皮ròu,等到伤口愈合之后,怕是要留下疤痕的。
脸没大碍,腿伤却是严重,木椽把他那左大腿连骨头带ròu全砸烂了,小全背着他走过来的时候,他那断腿随着小全的步伐一晃一晃,简直不像了李国明身上的东西。这样的伤,非得送到大地方的大医院医治,才有得救的可能;军医凭着有限的技术与药物,对待李国明这条伤腿,真是有些手足无措。
张chūn生双眼通红,见李国明没有生命之虞,便让小全在他身边守着,自己出去找了武魁。见到武魁之后,他也没什么话好说,只叹了一口气;武魁本来自己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此刻见了他这个不得人心的样子,也懒得安慰他。
小鹿身在西河子,得知东河子挨了炸,也得知张chūn生已经跑去了武魁那里避难。这个消息让他很觉安心,仿佛立时死了,也能含笑九泉了。
武魁是有本事的,所以他把他的好东西留给了张chūn生,也没有全留,起码有一红一绿两对袖扣,他随身携带了,没有往那箱子里放。不是舍不得,也不是要留了袖扣纪念谁;他只是觉得这袖扣很美,而他这一去生死未卜,应该提前在自己身上留点美的东西,如果死了,它便是他的陪葬品。有了这两对陪葬品,他即便是死,也会感觉自己死得隆重,可以瞑目。
西河子城外已经打了好几场白刃战,原来把人bī到急眼了,是真能抄起大刀迎着枪pào冲锋的。他们杀赢了好几场,可是架不住pào弹从天上来。日本飞机一上天,他们就别无选择的只能后退。
这样的打法,很快就能决出胜负,所以小鹿开始把能调动的士兵一批一批的往山里撤。西河子很快就要失守了,他要凭借天险,再拼一拼。
张chūn生给他预备的衣服和药丸,他没有换也没有吃——其实自从到了西河子,他就没有脱过衣服睡觉。西河子县城也被日本飞机轰炸成千疮百孔了,在撤退前夕的正午时分,他身姿笔直的站在大太阳下,双手叉腰仰起头,无qíng无绪的看了看太阳,军装之中,腰细得只有一捻。
他很瘦,近来因为忙,总是顾不得吃饭,所以越发只剩了骨头,偏偏还是细骨头,人在军装里晃晃dàngdàng,几乎可以打转。他是个有条理有计划的人,在最小的事qíng上都要追求秩序,然而到了此刻,他发现一切都失控了,他不知道自己在下一秒会怎样,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明天。他依然紧紧抓着他的秩序,秩序是不能乱的,秩序乱了,他就成了刀俎上的鱼ròu,皮鞭下的羔羊。“乱”的滋味他已经尝过一次,苦不堪言,死也不能再尝了。
士兵分批的进山布防,小鹿在西河子坐镇,要最后一个离开县城。否则这一场撤退太像溃败了,虽然它的确和溃败差不许多。
与此同时,程世腾一行三人距离东河子,还有着相当的距离。
赵驼子虽然长得人不人鬼不鬼,但是人品不错,是个场面上的人,贩烟土贩了这么多年,沿途也jiāo了好些朋友。在有人烟的地方,无论多么荒凉偏僻,他总能找到认识人家借宿吃喝,但是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或者是得知大路被日本兵把持住了,他们就得自力更生,披荆斩棘的在野地里前进。
正午时分,在赵驼子的安排下,三个人一起蹲在了一片高粱地里,因为听说过一阵子高粱地外要过一队日本兵。日本兵现在凶恶得狠,无端的还要杀人放火,遇上了他们这三个形迹可疑的人物,怕是连审讯都不需要,直接就能毙了他们。
程世腾有很重的烟瘾,可因为以他现在的形象,叼着香烟太不合适,故而赵驼子给他弄了一根小烟袋。小烟袋倒是新货,细细的杆圆圆的锅,抽一袋也能聊胜于无的过过瘾。程世腾在路上奔波了几天,累得和小鹿一样,也是无qíng无绪。端着肩膀退下裤子,他往高粱地深处一蹲,面无表qíng的给自己装了一袋烟,手法倒是很娴熟,然后划了一根火柴往烟袋锅里一cha,他半闭着眼睛,开始吸烟。
胖三儿腿粗,蹲着难受,故而总是乱动。忽然发现程世腾没影了,他吓了一跳,慌忙回头低声问道:“大爷?”
一大片高粱之后,传出了程世腾的声音:“这儿呢。”
胖三儿这才放了心。四脚着地的觅声爬过去,隔着无数高粱杆子,他挺费劲的看到了程世腾的侧影——脸和身体几乎和高粱融为一体了,唯有一个白屁股还挺醒目。
胖三儿没往近了走,停在原地小声问道:“大爷,拉着呢?”
程世腾叼着烟袋,“嗯”了一声。
胖三儿扭头回到了赵驼子身边,赵驼子也叼着个小烟袋,轻声细语的说道:“咱这大爷太挑了,伙食太次他不吃,茅房太脏他不拉。”
胖三儿叹息一声:“咱这赶上西天取经了,还得多久才能到东河子啊?”
赵驼子心算一番,末了答道:“要是让我敞开了走,我今天晚上就能走到,但路在外面,你不是不能走吗?唉,等着吧!安全为上,不要急。”
三个人在高粱地里蹲了两个多小时,后来果然听到外面轰隆隆的驶过去了长长一队军用卡车。等到卡车队伍开得无影无踪了,赵驼子领了路,一行三人才又上了路。
翌日清晨,三个人到达了东河子附近的村庄中。赵驼子和村中一位小地主颇有jiāoqíng,对着地主细细打听了一番,他一咂嘴,心想自己走岔路了,原来这个鹿师长早去了西河子——这他娘的,还得再往西河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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