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锦下车付了钱,沿着小路磕磕绊绊的走向前方,约莫过了半里地,小路消失在一座脏土山中,而旁边果然有个垃圾场似的大院子,那种杂乱肮脏的样子,真堪称是贫民窟中的贫民窟了。
三锦稍稍松了口气——这地方不像是有坟的;随即又感到狐疑,不明白严云农怎么会同这里扯上关系。
站在院门口向内打望了一番,他试试探探的走了进去,忽见一个老叫花子似的婆子端着尿壶蹒跚而出,便赶忙凑上去搭话道:“我说,这儿可有一个叫严云农的人吗?”
婆子抬头看着他,抬手揉掉一颗眼屎:“谁?”
三锦又重复了一遍:“严云农——”他抬起手比划了一下:“男的,高个子,三十多岁。”
婆子把眼屎蹭在衣襟上,回头对着院内扯嗓子喊了一声:“孙八!这儿有人来找大个子,是不是你伺候的那个瘫子啊?”
不知从院内哪间房里传来了咳嗽气喘的回应:“孙八出去了!”
婆子双手端着尿壶,打量着三锦说道:“往外走,院后棚子里面有个瘫子,是家里人不管,送来雇人伺候的,个头儿也挺高;你瞧瞧去吧,进门时小心点,那里面脏的怪恶心人的!”
三锦看着这个婆子,心想这人都嫌脏的地方,那不就是粪坑了么?
三锦觉着严云农无论如何不会住进粪坑里,所以心中隐隐有些失望,怀疑朱小姐当时是故意写个假地址来把自己支走。不过既然来了,就总不能这样白白里去,至少也得去院后瞧一眼。
他踩着一堆烂木头,登高上远的绕到了院子后方,果然看到一间三面披着烂席子的矮棚接在院墙上。走过去仔细查看一番,他没找到门,只从棚壁上发现了一个垂着破门帘子的大dòng。
这个dòng大概高到他的胸膛处,他站在外面,已经隐隐嗅到了一丝臭气,就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此处还值不值得自己深入。
伸手掀开帘子,他屏住呼吸深弯下腰,一横心钻了进去。
棚子里很昏暗,光线只从四壁孔dòng处she进来,内中也并没有chuáng铺,只在角落处散落着一大堆稻糙。一人从糙堆中探出个上半身,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三锦放开呼吸,登时就觉着自己真是掉进了粪坑。抬手掩住口鼻,他低下头细瞧了,就见那人身上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破烂棉袄,头发都长到肩膀处了,蓬乱纠结有如鸟窝,两只手从袖口中伸出来,冻的紫里蒿青,指甲也长的好像爪子——若是到了夏天,这人必能招来一万苍蝇。
三锦现在连喘气都觉着厌恶,更别提去触碰地上这人。伸脚用皮鞋尖踢了踢对方,他出言命令道:“喂!翻过来让我看看!”
那人哆嗦了一下,没翻身,也没出声。
三锦直起腰来重新审视了对方,忽然发现他这个身架子也隐约有点像严云农。
从大衣兜里掏出手套戴上,他蹲下来,揪住了那人的头发向上拽:“抬头!”
那人的脑袋很重,仿佛自己没有知觉似的。三锦在一定距离之外,伸长手臂花大力气才将他薅着抬起头来。
他看到一张依稀熟悉的面孔,污秽不堪、枯瘦如鬼。
三锦呼出了一口气,不能置信的轻声唤道:“老严?”
那张脏丑面孔上的眼睛本是濒死一般的半闭着,可听到这声呼唤后,竟是慢慢睁开了。
眼中she出的目光是懵懂而悲伤的,对着三锦凝视了片刻,他忽然笑了一下,随后哑着嗓子开了口:“三锦,咱们又在梦里见面了。”
三锦紧紧抓着严云农的头发,忽然就哭了出来!
他凑近抱住了严云农的上身,一边抽泣一边把人从糙堆里往外拖:“老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他抑制不住的呜呜哭出声来,眼泪瞬间就流了一脸:“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严云农像一条脱了节的长蛇一样,被三锦从糙堆里抻了出来。
他的头脸蹭在三锦怀里,感受到了温度。这让他恍惚起来,感觉自己这个梦做的未免过于bī真了。
“三锦!”他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
上方传来了一声哽咽:“我在这儿呢!”
严云农那久已木然的头脑里骤然发生了一场大爆炸——他挣扎着仰起头:“你从日本回来了?”
三锦拼了命的要把他拉出棚子外去,同时嚎啕着答道:“回来了……你怎么了?你都没人样儿了……”
严云农回手也搂了三锦,气息颤抖的简直说不成话:“我……我……pào弹片打进我的腰里,伤了神经……我……我……”
他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把脸贴在三锦胸前,他吭哧吭哧的也哭了起来。
三锦花了几块钱,从大杂院里雇了两个小伙子,用门板把严云农抬出胡同,直接就近送进了一家私人小医院。
严云农躺在门板上时,三锦看清了他的全貌——他的裤子从膝盖往下就散碎了,双腿细瘦如柴,皮肤上一块块的尽是溃烂;脚上没有鞋,冻疮都连成了片。尽管是冬天,可一阵阵臊臭气味还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直冲鼻端。
想到一贯风度翩翩的严云农如今竟会落到这步田地,三锦又开始哭天抹泪。
这样的严云农,三锦自己也处理不了,所以他宁可多花钱,让医生看护妇来为他清理治疗。jiāo过费用后,他打算出去给严云农买点吃穿,可是严云农见他要走,立刻挣扎着向他伸出手去:“三锦,三锦……”他几近绝望的放出目光:“你上哪儿去?你别走……”
三锦知道他这回是遭了大罪,而且无依无靠,所以怕自己也跑了不要他。
“我到街上去,给你买点东西。你什么都没有,难道以后天天光着吗?”
严云农听了这话,还是不放心:“你早点回来啊。”
三锦涕泪横流的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三锦出门后,因感到自己身上钞票有限,便先赶回日本俱乐部中去取钱。
他气喘吁吁的推门进了房,留守的二格就欢天喜地的迎上来——随即又退避三舍,皱着眉头问道:“阿玛,你怎么这么臭?”紧急着又靠近了:“你的眼睛红啦,你哭了?”
三锦抬胳膊嗅了嗅,果然觉察到一阵异味。站在门口脱了外衣扔在地上,他走进房内另找一件套了上,顺便将一卷钞票揣进口袋里:“二格,阿玛有事还要出门,你乖乖在房里不要乱跑,要是饿了就下楼去餐厅吃饭,桌子上有钱。臭衣服一会儿送给茶房,让他拿出去洗一洗,记住了吗?”
二格不满的追到门口:“那你晚上什么时候回来呀?”
三锦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不一定,你自己睡觉,不要等我了!”
二格眼看三锦匆匆离去,几乎有些生气了。
第85章 一条半命
三锦在晚饭时赶回了医院。
其时严云农已经被看护妇们合力洗刷gān净——他的头发里满是虱子跳蚤,已经被全部剃掉,过长的指甲也被修剪整齐了。三锦进门时,他穿着病人服趴在chuáng上,一名医生正用棉球蘸了药水,为他涂拭腿上的烂疮。
三锦放下手中的大提篮,刚刚走近chuáng边,就被严云农一把抓住了手:“三锦!”
他身体虚弱,紧握着三锦的手,竭尽全力到颤抖的程度。三锦蹲下来看着他的脸,勉qiáng笑道:“我给你买了栗子蛋糕,很软的,还热着呢。”
严云农面色青白,秃头秃脑,面目枯瘦近似骷髅:“你怎么才回来?”他眼神恐慌的盯着三锦:“你别走……千万别走啊!”
三锦一扁嘴,险些又要落泪:“老严,我不走,你放心吧。”
严云农下死劲盯着三锦,仿佛是有些神经质了:“别走……”他嘴唇颤抖着哀求:“别走……”
三锦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光脑袋:“我不走,肯定不走。你都这样了,我怎么能走?”
严云农也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受的伤了——大概是去年年初,也可能是前年年末,总之是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季节。他是从不往阵地上凑的,那天也只是站在指挥所门口,和部下参谋扯闲篇,正聊到高兴之时,一枚pào弹忽然从天而降,直接就把指挥所给炸平了。
pào弹碎片切进了他的后腰,他没死,不过脊柱受伤,瘫痪了。
那一仗严军是全军覆没,日本人气的很,也不去理会严云农的死活。而严云农没了军队,立刻从风光无限的严司令官变成了一文钱不值的残废。
他没钱,尽管先前依仗着权势qiáng取豪夺,可是收入远远追不上花销的速度。人还在医院里,他在大连的房子就被债主收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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