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他开始咳嗽。
杜宝荫起身把他扶了起来,让他倚靠着chuáng头坐住。端来那碗热汤面,他一口一口的喂给戴其乐吃。
戴其乐没有食yù,吃了几口后就连连摇头,表示自己已经饱了。杜宝荫拿了一个馒头,就着剩余汤面填饱肚皮。余下一个馒头没有动——戴其乐既是不肯按时吃饭,那家里就总得预备一点gān粮,以备他夜里饥饿。
其实饼gān也是买得起的,但是不能买,钱要留下来去买磺胺。
入夜之前,杜宝荫下楼去面馆归还了碗筷,又要了一壶开水回来。把毛巾放在热水中浸透拧gān,他给戴其乐擦了擦头脸身体。天气闷热,戴其乐白天出了一身汗,沤着皮肤很不舒服。
伺候完戴其乐后,杜宝荫自己也洗漱了一番。一口气chuī灭油灯,他gāngān净净的上了chuáng。
戴其乐没有询问磺胺的事qíng,杜宝荫也没有提。两人一起沉默着要睡,忽然又一起翻了个身,心有灵犀的抱在了一起。
夜里也是热,相拥片刻后就要出汗。两个人自动分了开,可还是手拉着手。杜宝荫想到戴其乐也许就会这样活活病死了,心中一阵刺痛般的惶恐,把脸扭向chuáng外,他一眨眼睛,睫毛上就挑出了一颗泪珠。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可是在他的想象中,戴其乐应该是被自己的无聊无趣bī迫走的。他们在最后会大吵大闹,撕破脸皮,一拍两散,永不怀念!
现在他们的感qíng是那么的好,难道没有生离,就要死别吗?
杜宝荫想要弄到磺胺,日里夜里都在想,简直快要魔怔了。
第22章 兄弟
杜宝荫仍然是没有买到磺胺,但他知道重庆是有磺胺的,而且这种药品正在日复一日的涨价。
所以他在巷子口卖了一个多月烟卷后,开始试探着抛头露面,到大街上去兜售。
他根本不会叫卖,丝毫不懂得招揽生意的技巧,只能是终日坐在一处破烂楼房的台阶上,长久面对着前方的大街。幸而近来一直是浓yīn天,没有空袭轰炸的威胁,可以让他安安稳稳的从早坐到晚。
现在重庆的物资十分匮乏,市面上就没有做不出的生意。杜宝荫挣了一点小钱,拿回去给戴其乐买点好吃好喝,希望对方身体能够健壮起来,战胜病魔。
而戴其乐七死八活的躺在chuáng上,满心也都埋着求生的火种。他正当壮年,有本事有手段,那么多不如他的人都活着,他凭什么要死?
再说也舍不得杜宝荫——他没料到自己能找到这么好的一个人。
这天上午,杜宝荫照例坐在破楼下方,在一片浅淡yīn凉中守着香烟摊子。前方也有一座二层楼,上面那一层在空袭中被炸毁了,楼下房屋倒还无恙,挂上招牌做了咖啡馆。
咖啡馆的门面很好看,玻璃大门洁净明亮,门旁墙壁上还嵌着一串红色心形图案。门前时常停着几辆汽车——咖啡这东西不解渴不顶饿,一小杯的价格却是高得很,普通人哪有闲钱去品尝这东西?非得富裕阶级才能常来光临。
杜宝荫喜欢打望这家咖啡馆。先前在天津时,他虽然是大隐隐于市的做寓公,但是对这些地方也都不陌生。似乎在与心仪对象确立关系之前,这些地方都免不了要走一走的。等到qíng人进入家门变成了姨太太,那生活就会渐渐回复常态,杜宝荫不分昼夜的辗转在烟榻上,馋嘴的时候会让汽车夫开车去附近的西餐馆,把好饭好菜买回来吃——他也吃不了多少。
一辆汽车开走了,又一辆汽车开过来。杜宝荫在心里默默点评着汽车的好坏。他一直想要买一辆好汽车,去年就看戴其乐那辆雪铁龙最好,可惜没有钱,买不起。
卖烟卷的杜宝荫脏兮兮的坐在台阶上,很平静的追忆自己当初那富贵岁月。直到一名青年从咖啡店里走出来,穿过马路跑到了他的面前。
青年穿着卡其布短裤和短袖衬衫,大概是汽车夫一类的人物。他一边从裤兜里掏零钱,一边向杜宝荫问道:“喂,有没有‘三pào台’?”
杜宝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存货,随即仰起脸摇了头:“没有。”
青年掏出了一卷子钞票,继续询问:“‘使馆’呢?”
杜宝荫仍旧是摇头:“没有。”
青年一皱眉头:“‘美丽’呢?”
杜宝荫这回点了头:“有。”
青年把钱扔到他的木箱子里:“要三包!”
杜宝荫立刻打起jīng神,先拿出三包美丽牌香烟向上递到青年手中,然后从衣兜里翻出零钱,心算这三包香烟的总价格,预备找钱。
他实在不是个聪明人,至少是此生别想去研习数学。这么一点小账,让他眨巴着眼睛琢磨了半天。青年先还没在意,后来见他捏着钱只是发呆,就颇不耐烦催促道:“想什么呢?给我十四块就对了!”
杜宝荫知道自己笨的讨人厌了,连忙一边“噢噢”的答应着,一边数出十四块钱送给青年。那青年接过钱往裤兜里一揣,刚要迈步离开,忽然听得后方响起了呼唤:“小李!”
小李连忙转过身去,几大步蹿过马路奔向了一辆黑色汽车。汽车旁站着一男一女,女子摩登妖娆,是个美人;男子穿着一身哔叽长袍,一手搭在车顶上,仿佛是正要上车的,然而一眼看到街道对面的杜宝荫,他却是骤然愣住了。
下一秒,他像老太爷拍桌子似的,一巴掌拍到了车顶上,随即爆发似的大吼一声:“十七弟!”
杜宝荫正低着头数钱,本来对外界的一切都是充耳不闻,可这一嗓子来的实在太过响亮,让他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同时抬起头来,觅声望去。
他看到了杜绍章!
杜绍章放开身边的女子,一甩袖子穿过马路,大踏步的走向了杜宝荫。气势汹汹的停在木箱面前,他先是紧皱眉头对杜宝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才勉qiáng压低声音问道:“什么时候到的重庆?”
杜宝荫生平最怕杜绍章,此刻瞬间就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并且还打起了结巴:“九哥,五、五月。”
杜绍章把手背到身后,沉着一张脸又问:“你这是在gān什么?”
杜宝荫这时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把一双黑眼睛睁的又圆又大:“我、我卖烟、烟卷。”
杜绍章深吸了一口气——杜家尽管各门各户有穷有富,还有那实在过不下去、全家一起跳护城河的,但是不管穷富,可从没出过贩夫走卒!一品大员的后人去卖烟卷?真是丢尽了祖宗的脸面!
光天化日之下,他并没有发作,只淡淡说了一句:“别卖了,跟我走。”
杜宝荫不识时务,竟然没领他这个qíng。不但不领qíng,还见神见鬼的后退了一步,满脸的惊恐狐疑。
“我不。”他轻声答道:“我不。”
他不会和杜绍章走的,这不只是因为他已经有了戴其乐——就算没有戴其乐,他也不要和杜绍章在一起。他怕杜绍章,他受不了这位九哥!
杜绍章见他不听话,立刻心里就腾起了一团怒火。一脚把木箱子踢出了好几米远,他指着杜宝荫的鼻子怒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懂不懂一点好歹了?”
杜宝荫见他果然露出狰狞面孔,吓的一步一步往后退,脸上现出了要哭似的可怜神qíng。
“谢谢九哥,谢谢九哥……”他带着哭腔喃喃说道:“可是……我不想走,我自己能活……”
杜绍章见了此qíng此景,心里就恨杜宝荫丝毫不理解自己的好意,见了自己倒像是见了阎王,令人寒心。气冲冲的转身走向汽车,他拉开车门钻进车里,心想你这个蠢货,你愿意丢人现眼的在泥涂里混,旁人谁能拦得住?
他的女朋友知道这位杜九爷脾气bào躁,如今也不敢多问,默默无语的就跟着上了汽车。汽车夫小李吐掉口中的香烟,面向前方发动了汽车。
在汽车驶离咖啡馆的一刹那,杜绍章忍不住转向窗外,向杜宝荫放出了目光。
杜宝荫蹲在地上,正在一包一包的捡那撒了满地的香烟——他还是笨,捡的两只手都拿不住了,也不懂得先把手中香烟放回木箱里摆好。一片树叶旋转着落在了他的头顶上,他毫无知觉,依旧是捡。人是瘦了许多,蹲在地上变成小小一团,手腕从磨损的袖口中伸出来,苍白纤细的可怜。
汽车在街头的十字街口调了方向,风风火火的又驶回了咖啡店前。车门开处,杜绍章一步跳下去,揪住杜宝荫的领口就把人拎了起来。
杜宝荫惊叫一声,还想挣扎,可是杜绍章随即就给了他三拳两脚,然后把他qiáng行推搡进了车中。重新上车关了车门,汽车当街再次调头,一路风驰电掣、很快便走了个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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