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医院,就是上次我来住过两天的那家。
之前也来过许多次,来看一个人。
在我向前跑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跟着我,想要阻止,起初只有一个,然后两个、三个,在我到达目的地时,他们呼朋引伴,已经在我身后聚集成了一大群。
都不去守侯那将死者了吗?还是因为知道他不会死?
路径熟稔,我很快来到已经十分有印象的门前,推开门。
到了这时候,身后倒没有人上来阻拦,一群人都静静地站在后面看。
不出所料,这病房的客厅空无一人。
再推开一道门。
里面chuáng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除了没有一个躺在那里的人,其余的倒都还在,输液的瓶子也还吊着,里面装了一小半瓶液体。
只缺一个人。
只要一个人,一个随时可以躺上来的人,一切就完美了。
我站在门口,轻轻吁了口气。
该躺在这里的人不在,那么,一切都不成立。
既然没有睡在这里,长时间不醒的保镖,也就没有出于恨意,要杀我的弟弟,那么也就没有因为弟弟突然的偷袭,qíng急之下只得以身挡刀的人。
他完全清楚那个偷袭会发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那个偷袭的目标,本来也不是我。
原来,只是演戏,演一出让我认为自己被人舍身相救、劫后余生的戏。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要等事qíng发生之后,我才能想出真相。
尚身处其中的时候,我从来当局者迷。
在山上时我一心一意,只想着他快为我而死,只想着救他。
未曾想过事qíng有假。
他们也的确演戏演得真切。
不仅表qíng神态足够拿奥斯卡,而且真刀真枪。
任何奥斯卡影帝不能比。
所幸这次,我发现得还不算晚。
坐在手术室外,突然觉得可疑,心中的疑虑挥之不去: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身旁保镖林立,等闲人谁近得了身?
墓地荒郊野外,救护车除非事先很早说好,在附近待命,否则哪来得这样快?
他的车内,什么时候备下那架担架?如要急救,当然是召救护车,备下担架,除非他们早就知道他们必须争分夺秒。
他的保镖们,虽然训练有素,但动作未免太整齐划一,为什么出了这样的事,半点也没有他们个人该有的qíng绪?
他一开始转过头来和我说话时,为什么没有看到身后bī近的那个人?
他为什么不要保镖,执意要和我两人上山?
如果那弟弟真为了他哥哥,要杀我,他身为看他长大的恩人,应该清楚他的xingqíng,为何不好好安抚,加以隔离,还给他有机可趁?
一层一层,疑团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我惟有追本溯源,来到这里,这个应该有人在chuáng上,一动不能动的病房。
来了之后,一切得到证实。
长了几岁,我终究比原来进步一点,飞快发现疑点,发现之后,马上做有用的行动,而不是无谓的争吵。
抑或是吃一亏,长一堑?
身后有人上来,要和我说话,我阻住他,拨开人群,转身就走。
我和他的约定是"那位保镖醒来之前,不走",人已经醒,我不必留。
他们都尴尬站在原地,没有人拦我,印证了我的猜想。
他们毕竟不是他,他们觉得理亏。
手术室里那个人,恐怕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有理亏的时候。
等他这次好了,会对我说,我只是想留下你。
这次他大概更加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毕竟他没有对我做什么,他这次的牺牲品,是他自己。
我真是斗不过他。
为了自己的目的,他对任何人都狠得下心,包括他自己。
不过我可以走。
才到底楼大厅,有一群人追了上来。
他们终究还是记起他们的职责。
我转身过去,面对他们。
少了几个人,多了一个人。
很久没看见过他站立姿态的,那位保镖。
这时候他看上去十分健康,皮肤甚至比以前黝黑,大概最近经常做户外运动。
随时,他可能正在医院附近跑步、游泳,做任何运动,听到我要来探望他,于是飞快地上楼,钻进chuáng上的被子,闭上眼睛等我到来。
手放在被子下,连输液针都不用cha。
我从来没有想过细看检查,因为知道脑部是jīng密地方,我用的力气也的确大过一般撞击。
我没有怀疑过,我只想他能快点醒来,觉得自己实在抱歉。
又被骗到的感觉很不好,即使知道我也有错,即使我已经上过那样的一个大当。
他排开众人,走上来,先鞠了一躬:"对不起。"
大厅人来人往,什么事qíng都在发生,但是已经有人往这边注意。
这次我不在乎,我已经决意要离开此地。
我说:"终究还是我先对不起,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您醒之后两天。"他垂下眼睑。
那就是我出院不久后。
"那就好。"我回答,然后不准备说话。
他在对面诚恳看我,过了一会儿出声:"继续装睡,是我的主意。"
即使是你的主意,也要你雇主应允。
我看他,把这意思传达给他。
他看懂了,qiáng调说:"主意是我想出来的。"
恐怕是他告诉你有那么个约定在先。
"我知道我如果不醒来,您不会丢下不管,所以才想这样先拖上一段时间。"他担罪担得彻底。
我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他:"山上那主意也是你出的?"
他弟弟的参与,必然要经过他的同意。
他不愧有大将风度,听到这句问话,全然不为他们这么快就被拆穿而着慌,眉头都不动一动,神态自若地承认:"一部分。"
我点点头,这次倒是实话。
他低一下头,似在表示歉意,接着开始有条不紊的解释:"先生认为我装得太久,对我不好,我这样,您也一直不好受,所以想结束,但我一醒来,您一定要走,所以……"
"用自己的命,演这出会被拆穿的苦ròu计?"我抢白他,"即使我今天没有想出来是怎么回事,早晚也会知道。"
我很是愤怒,为自己的受骗,--有谁会想到,有人会这样骗人?
也搀杂了一些别的qíng绪:这人太不自爱。
我看对面的人一眼,眼里有着对他雇主的这种方式,qiáng烈的不赞同。
其实已经表演过几次,但是这次的升级版,未免太吓人。
"不,"对面的人摇头,"不是苦ròu计,他只是想在您要走之前,对您表示出诚意。"
我不懂。
眼皮跳了一下,觉得心里仿佛开了个小fèng隙,露出一线光,但那fèng隙瞬间又被自己qiáng行关上了。
"先生认为这样能够表示出他的诚意,很值得。"他继续在对面说,"您一直不相信他,他想让您看到,他什么都可以付出来,让您相信他。"
我呆立不动,丝丝寒意从脚下升起来,缠绕我的身体。
这人居然真的用命来做这样的事!
不,我不是错愕。
我不是第一次得知这件事。
我早已经朦胧地想到,但我宁愿相信他是在上演一出拙劣的苦ròu计。
不然,叫我qíng何以堪?
我究竟何德何能,叫人为我做到这等地步?
不是拿命来换取我的心软,我的同qíng,而是不提出任何要求,只是展示给我看,对我说:"我可以把命给你。"
真真切切、毫不含糊地拿命出来。
血淋淋的一片。
我恍然记起不知道在哪里看过,说一个人梦到心爱的人,把心向自己掏出来,说"把我的心给你。"那个人看那颗心,还在跳动,再看向qíng人的身体,只见心口空了一片。
故事中的人大叫,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
做梦的人醒来之后,尚自惊吓不已,而这故事在我,却不是梦。
所以更吓人。
简直让人心悸。
他那样的人,给出什么,会要求相应的东西。
被我打上一拳,他可以做苦ròu计,博取同qíng,如果代价是他的命,要换的,必然是一些别的事qíng。
我已经知道,却不肯承认。
如果要我说:"我知道了,他不是苦ròu计,他是要让我看,他可以拿命给我。"
我委实说不出口。
这样的事qíng。
"您知道,"反正不是我付他薪水,对面的人毫不体谅我在想什么,继续忠实地为他的雇主说话,"如果要他拿别的给您,他现在拿不出,您也从过商,您也知道,很多事qíng他一个人可以做主,但这件事qíng,他一个人绝对不能做主,所以他只能给您他拿得出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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