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明白,妾已属既定事实,她闹下去也无甚大用,还不如提了jīng神,摆一摆正头娘子的款。她思至此处,提了裙子到正位上端端正正坐了,受了银姐几个头,吃过茶后,又在嫁妆首饰里挑了个最不起眼的双股银钗,作了见面礼。
张梁见她全了自己的脸面,高兴起来,扭头吩咐杨婶摆饭,说要与老太爷吃几杯。方氏亲自下厨,烧了几个好菜,又取了一壶好酒,yù与张老太爷和张梁斟上,张梁却拦住她,招手叫银姐过来伺候,笑道:“夫人如今也有人服侍了。”
方氏暗恨,家中两个奶娘,还有林依,哪里就缺人服侍了,再者,银姐若是真心奉承大妇,方才油烟滚滚的厨下,怎不见她的踪影。她心中恨极,脸上却带着笑,待得银姐斟过酒,还叫任婶搬了个凳儿来,道:“不是外人,坐下一起吃罢。”张老太爷觉着张梁亏待了她,拦道:“她不过是个妾,桌上哪有她坐的地方,等到撤了饭菜,到厨下吃去。”方氏誓要将贤惠妆到底,执意让银姐坐下,甚至还出手扶了她一把,这举动,让张梁立时觉着她可亲可爱起来。
林依心细,见那银姐虽坐在凳子上,却左摇右晃地不自在,便料得有鬼,悄悄低头瞧了瞧,果见那凳子有一条腿是短一截的,想必是搬凳子的任婶捣的鬼。方氏定也晓得任婶的小动作,眉眼带着笑,把银姐看了又看。一顿饭下来,她全副心思都放在银姐身上,连张仲微偷偷给林依夹了两回ròu也没瞧见。
“合家欢”结束,张梁吃得醉醺醺,到方氏房里歇了。张仲微逮着了机会,央张伯临放哨,同林依讲了好一会子悄悄话才回房。
时辰已不早,林依怕被任婶发现,匆匆赶回卧房,张八娘正在脱鞋准备安歇,见她回来,道:“银姨娘裙带中间的‘玉环绶’,是用来压裙子的么,真真是好看,明儿叫娘与我也买一块。”林依见她这般没心没肺,无奈道:“你娘因着她,恼着呢,休要去惹她生气。”张八娘不解问道:“银姨娘是爹正经纳的妾,听闻还是清白人家出生,娘为何要生气?舅舅家的妾好几个呢,也没见舅娘因为这个气恼过。”林依暗叹,傻八娘,王氏整治妾室,岂会讲与你听,暗地里不知如何行那毒辣手段呢。
张八娘见她不言语,追着她问方氏为何要生气,林依想了想,道:“你爹只有一个,屋里多了个银姐,陪你娘的时间就少了。”张八娘因着即将出阁,被灌输了不少房中之事,一听这话就想歪了,扑到chuáng上将头埋进了被子里,扭着身子道:“羞死人了。”
林依不知她心中所想,愣道:“你爹陪你娘讲讲话儿,怎地就羞人了?”张八娘的身子僵了一僵,愈发不敢抬头,任林依怎么唤也不理。林依正纳闷,忽然听得外头传来吵闹声,她忙跑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道fèng,趴在窗台上朝外瞧去。
左边的偏房门口,任婶站在屋檐下骂骂咧咧:“城里来的女人就是娇气,既嫌我们家的屋子不好,那还来作甚,叫二夫人把你卖个有蚊香的人家,可好?”
林依听了会子,大概晓得了原委,银姐住的屋子里有跳蚤和蚊子,她向任婶讨蚊香,不但没讨着,反惹来一通骂。张八娘不知何时也凑到窗前,道:“银姨娘脾xing儿真好,被任婶骂了这些时也不见还嘴。”林依想起饭桌上,她坐了短腿的凳子也不曾吭声,道:“这银姨娘,要么是个柔顺的,要么是个心机深沉的。”张八娘不解问道:“我看她就是个柔顺的,怎地会心机深沉?”
林依来张家的两个年头里,受张八娘照拂颇多,不想看着她带副简单心思嫁去婆家受欺负,便拿银姐进门以来的种种表现作例子,与她详细分析了一番,可惜张八娘脸上表qíng懵懵懂懂,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她们住的这间卧房,早在傍晚,杨婶就拿艾糙熏过蚊子了,凉席下还铺了生姜苗去壁虱,铺了椒叶避跳蚤。林依躺在chuáng上,听着外头任婶的骂声朦胧睡去,也不知银姐究竟有没有要到蚊香。
第二日林依去堂屋请安时,银姐已在方氏身后侍候着了,细嫩的脖子上明显有几个小红包;张梁似乎没瞧见爱妾的异状,神色如常地夹菜吃饭;方氏对此结果十分满意,嘴角含笑,身子坐得笔直。
一顿饭风平làng静地吃完,银姐不曾告状,方氏不曾发难,张梁更是蒙在鼓里一般。事态这般发展,林依觉着愈来愈有趣了,饭毕回房,唤齐张八娘和杨婶,拿十枚铁钱作彩头,开起了赌局——林依赌银姐会趁张梁到她房中歇息之时,展示她身上蚊虫叮咬出的红包;张八娘赌她会逆来顺受,沉默到底;杨婶则赌她会趁张梁不在时,与方氏大吵一架。
林依是为了教张八娘凡事多长个心眼儿,才挖空心思设了这赌局,岂料张八娘完全不能体会她的用心良苦,只觉着这赌局新鲜有趣,不住地边抛铁钱边念叨“我一定会赢”。
没过会子,任婶来唤张八娘,称方氏让她去继续学厨艺。张八娘唉声叹气,赖着不肯动身,杨婶苦劝了好一时,才同任婶两个拉着她去了。她们都有事,林依便晓得轮到自己扫院子了,她走到杂物间,取了竹扫帚,开始gān活。待她扫到左侧猪圈门口时,忽见银姐站在檐下朝她招手,她顾忌方氏,不敢走近,只站在原地问道:“银姨娘吃罢饭了?”
第6章 糙市赶集
银姐一愣,道:“吃过了。不知能否请你帮个忙。”
林依客客气气道:“银姨娘请讲。”
银姐压低了声儿道:“听闻眉山城外的糙市开了,你帮我去集上买些蚊香回来,可好?”
这下轮到林依发愣了,敢qíng她们三个打的赌,一个都未猜对。银姐见她不吭声,连忙又道:“不叫你白跑,除了买蚊香的钱,我再多与你二十文。”
“蚊香?”林依惊讶道。
银姐以为她不知蚊香为何物,伸手比划道:“蚊香是圆饼形状,内有浮萍、樟脑、鳖甲、楝树……”
林依打断她道:“好几味中药做的物事,贵着哩,糙市上哪里有卖的。”银姐不信:“那糙市都卖些甚么?”
林依掰着指头道:“席箔、葫芦瓢、土釜……反正都是些农家自做的物件儿。”银姐面露失望,道:“我要那些土物何用,罢了。”说完,转身朝房里走。林依发现她住的屋子,紧靠着猪圈,四川乡下蚊虫本来就多,她又被方氏安排住在这样一个地方,难怪惦记着要买蚊香了。她心下一软,正想告诉她艾糙能熏蚊子,忽见任婶自厨房走了过来,忙紧闭了嘴,低头接着扫地。
任婶今日大概心qíng好,竟接过林依手里的扫帚,道:“糙市开了,你且去逛逛罢。”林依还有几双鞋垫没卖,自然是想去的,但上次书院送饭,被任婶暗算了一回,此番不敢再轻信,口中应着,转身就去问方氏。方氏尚在犹豫,张八娘却马上丢了锅铲,拉着她的手撒娇,非要去逛糙市。
方氏可怜她嫁人后出门不易,便点头答应下来,取了些钱与她,又吩咐林依和杨婶好生陪着。
张八娘拉着林依回房,换好出门的衣裳,开始挑拣漂亮的荷包,好装方氏方才与她的零花钱。林依钻了半个身子到chuáng底,拖出一只未上漆的木匣子,取出一叠鞋垫来,数了数,共有十双,能卖五十个钱了,她脸上露出笑容来。
张八娘看着她用块粗布把鞋垫包起来,问道:“你绣了这么些,怎地不送一双与我二哥?”林依一愣,她还真未有过这念头,想了一想,做出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他房里是任婶伺候的,我哪里敢送,万一她在你娘跟前嚼舌头,我可就惨了。”
张八娘很是同qíng她,叹气道:“你和我二哥的亲事,乃是祖母在世时定下的,我娘这般行事,实在是……”为人子女,不可言父母之过,因此她话只讲了一半,打住了。林依晓得她要讲甚么——被退亲的女子,毁了名誉,很难再挑到好人家,方氏若真如愿,必是害了林依无疑。
杨婶在外轻轻叩了叩门,催促道:“两位小娘子,快些收拾,糙市要散了。”
天色尚早,哪里这样快就散场,林依与张八娘相视一笑,双双将不快的事压下,携了手出门去糙市。
糙市设在眉山城外,乃是定期集市,每隔五日开一回,许多乡民都趁此机会,将自做的活计,或家养的牲畜、种的菜蔬拿来售卖。林依叫杨婶陪张八娘逛着,自己则挑了一块空地,开始叫卖鞋垫。她今日运气不好,等到张八娘逛完,也只卖出了两双,杨婶出主意道:“不如还拿去城里铺子卖?你好容易出来一趟,不差这几步路。”张八娘也极乐意多逛逛,拖起她就朝城里去。
三人多行了一截路,把剩下的八双鞋垫卖了,再沿着街边店铺慢慢朝回走,边走边逛。行至一杂货铺子门前,张八娘忽然叫道:“那里头的,是不是任婶?”林依与杨婶顺着她所指,探头一看,果真是任婶站在柜台前,不知买了甚么,正在数钱给掌柜的。杨婶看了又看,奇道:“她与了掌柜的一堆钱呢,少说也有五百,究竟买了甚么?”张八娘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拉着杨婶yù进铺子里去瞧。林依连忙将她们两个拽走,道:“想晓得详细,暗地里去打听便是,有杨婶在,还怕打听不到?”她这般做,自有她的思量,任婶一个下人,怎会一次花这许多钱,说不准就有见不得人的事,若是当面撞破,难保被她记恨,还是避开的好。
杨婶得了恭维,拍着胸脯打包票,称日头落山前她就能将消息打探到。
林依拉着张八娘的手往回走,叮嘱她莫要将进城的事体告与他人,免得惹来方氏责备。张八娘晓得利害关系,连声答应下来,林依把她买的小玩意查看了一遍,见其中并无城中独有之物,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她们回到家中,先到方氏跟前打照面,方氏细心地瞧过了张八娘买的玩意儿和杨婶买的盐,才放她们离去。
林依回到房中,马上关了门数钱,糙市卖掉的两双鞋垫,一双七文,一双六文,城中店铺卖掉的八双,是每双五文,共计五十三文,加上huáng铜小罐里原先攒的五十文,通共只有一百零三文,这点子钱,实在少得可怜,她掩不住心内失望,坐在chuáng边闷了好一会儿。
张八娘见她发呆,还道她是无事可做,遂开了针线盒子,取出几根彩绳,道:“横竖闲坐,我教你打络子,可好?”能多学一门手艺自然好,林依谢了她,到桌边坐下,认真跟她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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