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相不像中秋相见时那么生硬了。虽也不如最初那般可亲,却也很是柔和。
邵敏心想,让她家人来劝慰是对的。
林佳儿一面给邵敏见礼,一面也悄悄打量着她。邵敏为习字方便,今夜只穿了一身绛红色曲裾深衣,腰线高缠,宫绦长垂,身材颀长婀娜,端庄高贵。她黑发散开来,只在背后攒了个散髻,锦缎一般厚密浓黑,映得墙上菱镜熠熠生辉。宛如从煌煌汉宫中走出来的美人。
林佳儿为来见邵敏,换过几套衣饰,自然知道自己今日姿容远胜往昔。她看得出邵敏眼神里的赞叹,纯然无垢,毫无攀比之意。不觉自惭形秽。暗想皇后不愧是邵太傅的孙女儿。
——传说邵太傅辞章冠绝一时而不自知,曾游宝应寺,见烟霭渺渺,奇峰嶙峋,yù提笔留诗,结果看到墙上杨谨旧作,喟叹不如,称无可落笔。宝应寺主持没能留下邵博墨宝,遗憾之下,将在寺里专门修了一面题壁墙。而杨谨也因邵博一叹而声名鹊起。昔日一介寒儒,如今已是翰林学士。
邵敏赞叹林佳儿的美貌,却全然不觉自己的美丽。林佳儿不觉违和——邵敏的出身、品行与行止,让她无需仰仗美貌,便可从容应对。这才是真的大家闺秀。毕竟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邵敏扶住了林佳儿,听她有些清咳,便让道:“外面冷,屋里说话吧。”
林佳儿并没有推辞,跟她进了屋,从碧鸳手里拿过东西,又让碧鸳下去。道:“臣妾病了一个月,劳娘娘多方关照。臣妾手拙,只绣了一幅竹样,权做谢礼,请娘娘收下。”
邵敏自己学过刺绣,只觉那种慢工细活费神费眼费时间,自己是坚决不想做的。但收到这种礼品却很喜欢,便亲手展开来。
只见纱面上一杆挺拔的翠竹,锋叶如割,凌霜傲雨,秀劲绝伦。一旁题着李贺的诗:“入水文光动,cha空绿影chūn。露华生笋径,苔色拂霜根。”诗虽绵软了些,但字却笔锋带刃,清秀又险峻,正是邵敏最爱的风格。
邵敏早知道元清一朝多才女,却断不曾想到,林佳儿画作书法也如此可观。
不由赞道:“好漂亮的字画。”
林佳儿笑答:“比不过娘娘身边的采苹姑娘。”
邵敏疑道:“你认得采苹?”
林佳儿道:“我们这些人都是隆熙十二年入宫的,待选时住一个院子,彼此之间都有些jiāoqíng。当年采苹最小,却最妥帖周到,人人都喜爱。她诗画俱佳,又有内廷周师傅亲自指导,想来如今也小有所成了吧。”
邵敏淡淡笑道:“她说她不识字,握笔都是五根指头一起攥着的。”
林佳儿愣了一下,讷讷道:“当年她风头最盛,人人都说她必带着封号入选……谁知入选前她莫名其妙大病了一场,虽中选,却只分到尚仪局掌琴。她病好后便不大说话,想是……病得重,烧坏了。”又想到她遇着元清元浚,眼看要熬出头了,谁知第二日便被人泼了热水,不由苦涩道,“她可真是……”
邵敏看她的神qíng,已经知道南采苹当年病有蹊跷,怕也是因为不懂藏拙,遭人记恨陷害的。她没料到南采苹还有过这么一遭,见林佳儿心有戚戚、茫然若失,便说:“她如今正在后殿养伤。你若挂念,便去看看她吧。”
林佳儿摇摇头,道:“她秉xing好qiáng,断不愿此时见着我……”
邵敏看她qíng绪低落、垂首不语,便拍了拍她的背,道:“焉知非福?当年她不是因为那一病,如今怕已殉葬在裕陵里。这一次虽看着凶险,却也只是小伤而已,养几日便好了。”
林佳儿红着眼圈,望着邵敏,笑点了点头,道:“幸而她跟在娘娘身边。”
邵敏有意转移话题,便拉了林佳儿到书桌前,笑道:“我这里正巧有件宝贝,举世难寻的。你遇上了,便来看看吧。”
林佳儿玲珑剔透,忙跟过去,近前一看,不由愣住,伸手轻轻隔空描摹着那字迹,道:“王羲之的《huáng庭经》。想不到竟然还能再见到。”
邵敏笑道:“难得你认得,我初见时,只觉得这字妙不可言。还是皇上说了,才知道是王羲之的墨宝。”
林佳儿忙收回手,道:“臣妾最初也是不认识的。当年入宫考了女史,每日守着残灯古卷,还嫌日子寂寞来着。后来慢慢的就爱上了书法,在秘府里读书习字,渐渐就觉得比人世缤纷更加温qíng了……”
邵敏笑道:“原来你便是上一任的女史。我看这卷帙上的修补与保养很是得法,还以为是个稳重的老姑姑。”
林佳儿注视着那卷帙,目光温柔怀念,道:“臣妾外祖父讳名杨守一。”
邵敏略顿了顿,“就是那位‘嗜书如命’的束古斋主人?”
林佳儿点点头:“家母自小耳濡目染,虽不是什么才女,却最擅保养修复古书。我自小跟着她,略得皮毛。”
邵敏笑道:“原来你也生在52书库。”
林佳儿淡淡道:“外祖父建起束古斋,家中就渐渐断了炊米。他不舍得将书卖掉,生活日渐困苦。镇上首富林家贪图祖父名声,愿出万贯聘礼求娶家母……家母嫁过去,才知道林家已有了主母。”
邵敏静静听着——她没料到林佳儿将这么私密的话说给她听,但是她看得出林佳儿不是一时感怀,说漏了嘴,而是刻意来找她倾诉。便不阻止。
“家母出嫁后,外祖父得知是给人作妾,羞怒之下一病不起,不久便驾鹤西归。外祖父担忧家母在林家处境,留了千卷珍本古书,说传给外孙。林家贪图那些书,开始时对家母不错,谁知家母生了臣妾后,再无所出。舅舅们也撑不住家业,渐渐的将束古斋中图书尽数变卖了。从此母亲处境一落千丈,常常食不果腹。”
本朝律法,娶妻置婚书,纳妾写的却是卖身契,妾如牛马一般,连人带财物都是买主的私人财产。因此杨守一把遗产留给外孙而不是女儿,也算是深谋远虑了。只可惜林佳儿不是男儿身。
“臣妾十五岁及笄那日,家母仙去了。林家不愿养着一个赔钱货,便要把臣妾卖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致仕官宦做妾。”林佳儿说着已经泪流满面,却并无哽咽。表qíng淡然,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正逢先帝选秀,按制,林家必出一女。林夫人舍不得亲女儿,这才将臣妾留下送选。”
邵敏张了张嘴,有些不知所措,问:“那么今日来的……”
林佳儿笑道:“正是当年bī死家母的三个女人。”
邵敏有些茫然的将林佳儿揽在怀里,林佳儿抓着她的衣襟,由啜泣到大哭,打湿了一大片布料。
皇后最新章节列表 倾诉(下)
邵敏只懊恼自己不知前qíng,自以为是的安排了林佳儿与家人相见。她不知怎么安慰林佳儿,只能说:“对不起,我并不知道……”
一时林佳儿qíng绪平复下来,有些不好意思的退开,绞着宫绦,脸上泛红道:“臣妾不该忘形冒犯,娘娘恕罪。”
邵敏微笑道:“还好尚仪姑姑们不在,不然又要被教导了。其实在家里时我妹妹哭起来,不单要把泪蹭到我衣服上,还要拳打脚踢的闹腾。你比她讨喜多了,我不介意。”
林佳儿差异道:“邵家也有这般泼辣的小姐?”
邵敏自知失言,忙掩饰道:“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姐妹们多了,自然xingqíng各不相同。”
林佳儿不再追问,转而道:“刚才娘娘说‘不知道’……是什么事?”
办坏了的事邵敏从不隐瞒,因此坦白道:“……当初我看你心事重重,想要开解你,又怕有些心事你不方便对我说。因此我跟皇上商量,让你家人进宫来看看。却不知道你家是这种状况,今天是我对不起你。”
林佳儿没想到她这么坦率,更没想到她对自己竟然有如此苦心,一时竟有些茫然无措。她今日对邵敏jiāo底,虽也是为了宣泄心中苦闷,却更多是为了解除邵敏对她的戒备,借此拉近两人的jiāoqíng。她知道邵敏是容易心软的人,断然不会借此拿捏她,反而会因为她的jiāo心和软弱姿态心生怜惜——毕竟她连南采苹明目张胆的夺宠都容下了。
邵敏见她不做声,又叹道:“事已至此,有些话还是要我来说。”但她虽活了这么多年,却连正经恋爱都没谈过,要她跟林佳儿姑姑嫂嫂一般说jiāo心话,也很不自在。因此她憋红了一张脸,却只挤出一句话来:“不是你的错,何苦折磨自己……”
林佳儿震了一震,眼泪噼噼啪啪的落了下来。
她知道邵敏说的是一个月之前的事。
认真追究起来,这件事不该拖这么久还无法释怀。但是它击碎了她最后一点平和自保的愿望,把她内心那些从小深埋的戾气悉数勾引出来,终于酿成了心魔。除非血债血偿,否则无可排遣。
她原本不明白自己为何执念如此之深,可是这一刻却忽然明白——只是因为不能原谅自己——当年她的无能,害死了母亲;如今她的不争,害死了孩子。
自己都无法看透的心结,原以为不会有人关心,谁知却被皇后一言说中了。
邵敏起身浸了毛巾给她,默默的坐在一边,半晌终于又说:“我会把真相查明,还你一个公道。所以……你都放下吧。”
林佳儿泪眼模糊,却倔qiáng的睁大眼睛,望着邵敏,摇头道:“查不明白的,娘娘不必宽慰我。”
——若事qíng发生时,邵敏当场审讯盘问,也许还能查明真相。但是事qíng过去了一个月,只要凶手不是个白痴,就必然把残留下的疑点证据都处理掉了。就算真把他找出来了,只要他死不承认,也没人奈何得了他。偏偏当时那种qíng形,邵敏没有理由去盘问。所以如今她对林佳儿空口许诺,确实只是安慰罢了。
但是邵敏确实希望林佳儿能放下心结。这不止是为了林佳儿,也为了她自己。
她当时没有向太医追问真相,其实并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因为她知道真要追究,势必会牵扯到太医院最初的“误诊”。她清楚其中盘根错节的厉害关系,怕牵扯出不该牵扯到的人,因此不敢追究,只能委屈了林佳儿。
虽然邵敏并不认为自己做错,却不可避免觉得愧对林佳儿。因此看到她挣扎困顿,便于心不安。
52书库推荐浏览: 茂林修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