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进那边消息灵通,彩珠早将姜老夫人劝到钱庄去照看。而程友廉心思灵活,又没些读书人败事有余的清高气,换身苍头或是太监衣裳,照常出入自如。
他虽是内阁新人,却深谙内阁规矩。元清送回的信件文书,他从来不一人独接,若非特意嘱咐也不曾秘而不宣。朝中消息几乎透明,却还有那种谣言流出来,并且事事都往糟糕的方向传,显然是有人暗中挑唆。
程友廉心里清楚,因此也不回应,只麻利的调拨军队,整备防御工事。
他在等待时机。
希提五万大军来势汹汹。
他们以一敌五惯了,打野战时都不怎么把中原军队放在眼里——巴合不像帖木儿那般一度深入中原腹地,自然也不清楚,与希提军队截然相反,中原最jīng锐的部队反而是最远离前线战场的那支。
显然这一次他们见识到了中原骑兵野战的真正实力。
从南而来的这支骑兵,希提无人知道它的番号与隶属。它就像无根之糙,不依凭任何一座城池,忽然就与希提相遇,而后仿佛毫无谋略般以硬碰硬拼杀冲锋。
希提右相巴合人称疯狗,他的带兵风格也是如此。他的骑兵未见得最qiáng大,却无疑是最不要命的。他们如绞ròu机般咬住了便只进不退,从来也不知畏惧,直至将敌人撕碎绞杀。因此任何对手碰到他都要掂量一番,尽量避免与他正面jiāo锋。
但是这次他们的对手,冲锋时如利剑般一贯到底,不给他们缠斗的机会。如此三个来回,也不管杀伤多少,便径自退走。
他们总是来得毫无征兆,却仿佛预知他们的行动般,每每在他们四散劫掠村庄时出现,在他们仓促汇集时冲锋,在他们终于准备好应战时退走。
希提最擅长的骚扰战术,叮到他们自己身上时,才最令人气急败坏。
虽然统共折损不足两千人,但是被动的挨打还是极大损伤了的深入宝库所激发的高昂气势。而这只军队与他们不相上下的战力,也让希提人重新估量一举攻克汴京的可能xing。士气进一步受挫。
巴合本以为能在京畿富足之地捞足了油水,此刻却只能硬着头皮直bī汴京。
战报传来,程友廉舒了口气,准备出门松松筋骨。
他换上太监服,面无表qíng的捏着兰花指适应适应。自觉差不多了,这才从政事堂耳房侧门溜出去。
却不想一出门就看到外面蹲着个红着眼睛的小姑娘,“大人,我家娘娘有qíng。”她亮了亮手背上的皇后印玺。
程友廉半点也不想去见邵敏——外官与皇后私相授受,传出去可是死罪。
但是非常时期有非常对策,程友廉想了想,觉得有些事还是与她通通气比较好——毕竟她的祖父是邵博。
程友廉没有想到,他被带去了奉华宫——要见他的人是林佳儿。
他进去只看到一面竹帘子,那侧chuáng上躺着个人,虽看不真切,却依稀能瞟见嶙峋瘦骨。她咳嗽不停,中气却早枯竭了。
小姑娘进去扶她起来,不长的一句话她说得断断续续。
程友廉依稀听到她说的是:“把东西给林大人看,将皇后留的话说给他。”
程友廉沉默不语。
小姑娘出来时qiáng忍着泪水,克制着哭腔对他道:“大人,请随奴婢出去说。”
程友廉接了盒子,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看,目光一点点晕染开来。
碧鸳道:“皇后娘娘说,这是陛下写给她的密旨,已加盖玺印。若京中有不虞之难,便将东西jiāo给大人,大人看了自然明白。皇后娘娘还说,大人心系天下,娘娘她挂念的却只陛下一人。天下固然万钧,但谁说一人就是鸿毛了呢,望大人珍重。”
程友廉静默片刻,又道:“贵妃娘娘她……”
碧鸳眼中泪水断了珠串般滚落下来,却不肯失态,“我家娘娘求仁得仁,心中已无遗憾。只是小主人年幼,求大人悉心教诲。”
程友廉没有多言,一揖到底,而后头也不回便走了。
碧鸳只知道自己jiāo给程友廉的是一份圣旨,却不知是一份假圣旨。上面加盖的玉玺是真的,却并非元清授意。
程友廉之所以认出这是一份假圣旨,是因为内容几乎一模一样的真圣旨,元清已给了他。但程友廉知道邵敏并不是要害他——仿佛是怕矫诏的罪名落在他身上一般,在圣旨夹层的隐蔽处有邵敏的落款并玺印。对着烛火一照便可见分明。
——在邵敏所读过的史书中,程友廉在危急存亡之秋伪造了这么一份圣旨,秋后算账时才因此获罪被杀。
但历史行进的方向已然改变,在邵敏不曾察觉的时候,元清的心智已然成熟。
程友廉先前怀疑,这次的流言可能与邵博被软禁有关。
邵博还政一年有余,朝中每遇到什么事,便到处是危言耸听,让他重新出山的呼声。邵博每每成为朝中逆流,让程友廉心中对他无比失望。这次的事就算不是邵博主动教唆,程友廉也觉得有必要打破“国不可一日无邵博”的神话。
直到拿到邵敏留下的东西,程友廉才忽然体会到邵博的大公无私与良苦用心。
程友廉将假圣旨付之一炬,而后召集百官前往政事堂宣读圣旨。
圣旨上说,希提兵攻破庆州城,截获庆州军全部辎重粮糙,假扮做延、庆两路番兵,伪造调兵令信,打着追缴入侵希提兵的旗号,深入中原腹地。
元清已识破希提兵计谋,暗命程友廉调动南御林军入京布防,他所率四十万大军在后切断希提后路,两面夹击,瓮中捉鳖。
朝臣需同心协力,协助内阁守卫京畿。兹命程友廉总理京畿政事军务,临机决断,一应决策如元清亲临,众人皆不得有违。
日正当午,天高云远。程友廉降圣旨宣读完毕,命令官用金盘盛着给百官传看。之前追讨说法的,悉数沉默下来。程友廉什么也没有追究,只命各人回有司,将分内之事打点好。
第二日清早,他召集军队动员誓师。他身形挺拔,面容坚毅,立于高台之上,面对校场万千军队,宣读军令、重申军法。
他说:“前两日我听有人说要迁都避难。我说,你能迁,因为你有钱,哪怕此去江南千山万水,只要肯散财就定然能活命。我也能迁,因为我是个官,只要社稷不倒,都城在哪里我都能安享富贵。但是有人不能迁,谁?也不是你们,因为你们年轻力壮,到哪里都能安身立命。是你们老迈的父母,娇弱的妻儿!他们跑不过希提人的战马。一旦失去你们和汴京城墙的保护,他们便只能任人屠戮,任人欺凌。给异族当奴隶、被践踏侮rǔ!若你们珍惜昨日的安居乐业,今日,便跟我去把希提qiáng盗杀gān净。”
“大概你们都听说过希提人的野蛮,但是读书人里有句话,叫‘qiáng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什么意思?一支弩箭,能she穿松木的靶子,但是它she穿了靶子之后,剩下的力道,连一块麻布都she不透。希提人,如今就是那只弩箭。哪怕我们只是一层薄布,也能轻易把他防住。何况我们的京城铜墙铁壁!不用对希提人心怀畏惧,这一次,我们一定要让他们有去无回。让他们明白,犯我qiáng汉者,虽远必诛!”
邵博虽身被软禁,却依旧耳目通达。当他听下人转述了程友廉的慷慨陈词后,不由笑出声来,“良辅乃钦点状元,学富五车,想不到村言鄙语也说得顺溜。”
老太君道:“人家状元说话,我一个老太太也听得懂。你不过是个探花,写那些个酸诗,云里雾里。”
邵博笑道:“所以我只能拐到夫人,他却能拐带满城百姓。”
巴合一共围困了汴京七日。
但这七天却是他带兵以来最难过的七天。
汴京防御如程友廉所说,是铜墙铁壁,无懈可击。巴合几次qiáng行进攻都伤亡惨重。另有游dàng在汴京城外的南御林军不时骚扰,让他们日夜不宁。
希提人不贪恋中原的土地,他们爱的是中原的财富。攻破汴京,抢劫这世上最富庶的都城,是支撑着他们千里远征的动力。但如今看来是偷jī不成蚀把米。
退兵不甘心,不退兵却有被四面剿杀的风险。
巴合进退两难。
就在希提人的斗志渐渐消磨殆尽时,汴京城终于发动反击。
希提人本以为他们有快马,就算抢劫不成,也能全身而退。
但是他们很快尝到了孤军深入、客场作战的苦头。
一夜之间,中原骑兵多了十倍不止,漫山遍野围剿而来,水桶般堵住他们所有去路,让他们cha翅难逃——程友廉暗地遣兵迂回,早改变了战场局势。
困shòu犹斗,最后的剿杀持续了一整日。直到伸手不辨五指,喊杀声才消停下来。
当夜希提数次突围,都被打退。巴合以为自己势必命丧与此。
但是当天明时他被捆绑到程友廉面前时,程友廉目光明明是要杀人的,却吩咐好酒好菜款待他,将他舒舒服服供奉起来。
——就在前一夜,延州五百里加急战报送到,延州城破,元清被俘了。
皇后 正文 真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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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的烛火一直亮到天明时分。
内阁大臣并六部尚书齐聚在这里,个个焦头烂额,个个手足无措。
这次有战报为证,前些日子的风言风语再次刮起来。程友廉百口莫辩。
皆因他刚保住了汴京,又是内阁首辅,除了那些不入流的骚扰,也没人敢真把他怎么样。
但是程友廉很清楚,自己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若在往日,他早有主意,断不待拖泥带水的。
可是想到邵敏留给他的话,“天下固然万钧,但谁说一人就是鸿毛”,程友廉心里便总有些恍惚的神思。
他记得那个孩子有明亮的眉眼,总不经意间便把喜怒写在脸上。明明拥有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总是委屈多过任xing。他认真的聆听每一个人的话,从不掩饰自己的无知与好学,诚恳的向每一个肯解释的人询问。他不生于民间,不长于贫困,却过早的明白民生疾苦。他也许幼稚,也许无能,却总是怀抱着最美好的愿望。
作为一个宰相,程友廉可以抛弃一个沦为异国人质的皇帝。但是作为一个臣子,他却没有办法背弃那个想要成为明君的少年。
在程友廉心中,当他对皇帝心软时,他便已经失去了作为内阁首揆的资格。
不断有人问程友廉该怎么办,但他只是攥着那封cha着鸟羽的战报,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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