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师道咬紧了牙根。
帖木儿凑到他耳边,低笑道:“他不肯从我手里借兵打回中原,确实很有气节。但是他手上有十二万人马,却为何不愿与我拼死一战?所以,我猜你们的皇帝陛下,他今日退让,是为了保存实力、等待良机。而不是你说的什么,中原人的大义。”
而后他拨转马头,大笑着挥鞭,“梁将军,再告诉你个秘密吧。那日中牟会猎,对你放冷箭的,便是当今中原皇帝,昔日的寿王元浚殿下。”
他说的明明皆是诛心之论,但梁师道听了却如醍醐灌顶,因元清束手就擒而茫然烦躁的心,竟霎时间清明起来——元浚为一己之私,勾结敌国,算计出征在外的四十万将士。就算明知该顾全大局,梁师道依旧觉得他不配让元清退让。
若元清真如帖木儿所说,是以退为进。那么他们这些人,今日也不算窝囊。
元清带着邵敏西行的同时,汴京城里,皇后的丧仪空前隆重。
寿成殿皇后自尽的消息传来时,元浚疯了一般喝酒,醉生梦死三天,方才清醒过来。
他痴恋一场,邵敏却无qíng以对。宁肯在还是元清的皇后时死,也不愿落到他的手里。他悲痛愤恨,一时觉得心如死灰,生无所恋。一时却又想,便你以死明志,我就合该成全你们吗。
他到寿成殿时,已是深夜。
守灵的宫人们皆被遣散,只碧鸳一个人在棺前烧纸。
棺后白幡当风,却并不觉yīn气bī人。尸身静静的躺在chuáng上,白布遮面,手指扣着袖口,一如秋夜睡迟般安稳。
元浚进去时,碧鸳平静的道:“娘娘早料到殿下会来。”
元浚笑道:“那么她有没有料到,我来是想做什么。”
碧鸳起身拦在他的身边,道:“娘娘有句要我转告殿下。”
元浚手上一挥,已将她甩到一旁。他如今什么也不想听,反正她从来也不会说他想听的话。他只身进了里屋,走到chuáng边,面上既无悲伤也无对死者的敬重。
只像他想了无数次却从来也不敢做的那样,温柔的凝视着她,在她的身旁坐下来。
他的手指探向她领口衣襟,将要碰到时,却倏然停了下来。
碧鸳已经跌撞着追了进来。见他面上错愕、恐慌、震怒倏然变化,不觉心中大快。倚在chuáng边低低的笑了起来。
“不是她。”元浚道,“怎么会不是她?她不可能逃出去的,她……”
他抓住了碧鸳的衣领,问道:“她留了什么话?”
碧鸳眼中尽是泪水,视野已经模糊不清,却仍是兀自笑着。直到元浚伸手去抓林佳儿面色白纱,她才开口道:“寿王殿下杀了皇后两次。”
“什么?”
“寿成殿里,贵妃娘娘代皇后死了。可是延州城里,殿下为圣上准备的天罗地网,不知皇后可能幸免于难?”
碧鸳没有想到的是,元浚发觉了真相,愤怒却在一瞬间消散了。
他仿佛自欺欺人般认定,邵敏在延州已幸免于难——帖木儿明白邵敏对他意味着什么,一定会让邵敏活着,好拿来要挟他。
邵敏必然会回到他的身边。
因此他不但没有拆穿林佳儿冒充皇后的事,反而真把林佳儿当做邵敏,以一国皇后所能享有的最高规模的礼仪安葬在皇陵。让天下人皆知道她的死讯。
随着林佳儿的去世,元焘也不见了踪影。
对于储君的失踪,朝中一片缄默。元浚便在昏昧不明的形势下,继承了皇位。
因为邵博的劝说,程友廉已辞官归隐。而邵博qiáng撑着病体留下来辅佐朝政。
他在林佳儿入殓时,才知道邵敏并不在宫中。大悲大喜之后,身体已大不如前。更兼也多少意识到元清被俘、乃至巴合的骑兵出现在京畿,都与元浚脱不了gān系。但为大局着想,他却只能缄口。心中抑郁难平,病qíng便再无起色。
元浚很快便大婚,新册立的皇后,自然是高宦成的女儿高楠。
有高宦成和邵博全力维持,汴京局势终于再次稳定下来。
乌尔坚西南吉木萨,叙伦的部族所在。
不过是由昼入夜,糙原却像是从炎夏直接步入了寒冬,冷的说话都会呼出白雾。低矮的坯房虽能阻隔住冷风,但寒意从脚下渗进来,让人全身都僵硬。
他和邵敏下午的时候才到达,随即帖木儿便被宣去了王庭乌尔坚。
虽留了两个婢女给他使唤,但那两人看邵敏的眼神里颇多鄙薄。又总有意无意的往元清身上蹭。元清心中厌烦,便将她们赶了出去。
他将毡子全部给邵敏裹上,试了试她颈上脉搏。目光平静无波。
他虽从小过得苦,却并不曾真做过穷苦孩子的活计,对引火炊爨一窍不通。
幸而隔壁屋里住了个老姆妈,他便带了ròu米去求教。
老姆妈听说是他要做饭,吃了一惊,絮絮叨叨的抱怨着,却还是动手帮他做好了送去。言语不通,元清完全听不懂,便不计较。谢过她后,端了进屋。
他照旧先将奶羹喂给邵敏,而后才回去吃已经凉透的ròu抓饭。
邵敏就像那个蓝眼少年说过的那般,完全没有生命的迹象,但是容颜如生,连皮肤也和常人一般柔软细腻。元清总觉得她还是活着的。
心里却不敢奢望。
半夜的时候,外面马蹄声响,帖木儿从王庭回来。
他说会顺便帮邵敏带了解药来,因此元清一直在房中等着。
但直到天亮帖木儿也没有来。
其实在路上这三天,元清便能感觉到帖木儿在拖延。
邵敏早告诉他没有解药,帖木儿却说有。该信谁,元清潜意识里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想。
天亮的时候,外面传来争吵声。很难得,用的是很地道的汉语。
元清推开门,看到一个个子娇小的女孩子气势汹汹甩了帖木儿一巴掌。
四面都是指指点点的人,帖木儿脸上挂不住,巴掌已经举起来了,结果瞪视了半天,却凶神恶煞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女孩子气还没消,鱼一样在他怀里乱蹦,尖叫着让他放她下来。帖木儿压根儿不理会,进屋将她丢到毯子上,然后用脚踢上了门。
那女孩子元清记得。
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还风chuī就倒的模样,哭喊着说爱他。想不到才没多久,她就变得这么彪悍。
元清帮邵敏洗漱好了,便自己试着引火烧饭。
帖木儿身为左相,却也住这种寒酸的小屋子。这里求生的艰苦元清已有体会,只怕一个闲人也养不得。
他如今寄人篱下,能自己动手的地方,最好不去求人。
他引火时间有些长,才倒腾出火苗来,帖木儿屋里南采苹已走了出来。
她眼睛还红着,却已经没什么委屈的表qíng,见元清在外面引火,脸色一时百变,下意识拢了拢领口。
看她的模样,元清还以为她会跪下。
但她只是垂着头走到元清面前,接了火棍,道:“我来。陛下去洗把脸吧。”
元清没有推辞,洗漱完毕,再回去时,南采苹已经将米、腊ròu、胡萝卜、葡萄gān都准备好了。却并没有往锅里放。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她静静的立在一边,问道。
元清说:“没了……还有,如今我在外流亡,已经不是什么皇帝了。”
南采苹平静道:“只要陛下还活着,其他人坐在宝座上也是乱臣贼子。陛下不要妄自菲薄。”
元清顿了顿,道:“朕当日确实下令将你处死了。”
南采苹脸上表qíng一僵,表qíng竟有些qiáng硬,“当日是我瞎了眼,但陛下也未免过于绝qíng。只是这都是旧日恩怨,如今陛下已遭了报应,又是外子的客人,我无意落井下石,更不想让外子为难。一切就此揭过。”
当日南采苹因邵敏中毒无咎获罪,如今邵敏确实中毒而死。
按说她该倍感畅快,但当帖木儿跟她说起此事,她却只觉茫然,似乎心里还隐隐难过。仿佛死的并不是邵敏,而是她心里深埋多年的憧憬。
煮好了饭,南采苹主动帮元清喂邵敏。
帖木儿跟她说,邵敏已死了四天,但是若不是她全无呼吸与心跳,南采苹完全不会相信。
而元清显然也是把邵敏当活人照料的。
南采苹忍不住就试探道:“如果皇后娘娘……等不到解药配好,陛下有什么打算?”
元清平静的道:“没什么好打算的,那药朕也吃了。”
——他当日只吃了两粒,但是从洛阳启程后不久,他已将那个蓝眼少年抓到,搜到了整整一瓷瓶药。若真的没有解药,他便随她去,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他所不知道的是,若他当日肯放那少年一马,那少年已快马回汴京将彩珠红玉带来,邵敏断然不会有今日这般qíng形。
皇后 正文 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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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木萨再往西北去,翻过一道山便是一望无际的戈壁与沙漠。
山的中央有一道羊肠般曲折的山谷,是从戈壁通往吉木萨最近的道路,来往的商旅络绎不绝,山谷间时常回dàng着驼铃声响。
靠近戈壁的那侧有马贼杀人越货,为了保护来往的商旅,帖木儿便派了骑兵队不时前往巡逻。
戈壁广袤,一趟走下来,怎么也得大半日光景。因此骑兵身上都自带着酒ròu,中午时分便找块yīn凉处席地而坐,边吃喝便休息。
八卦是人的基本需求。
糙原上是个姑娘就想嫁给帖木儿,帖木儿也来者不拒一连娶了七八个,个个爱他爱得发疯,恨不能连吃饭都不用他亲自张嘴。糙原上男人是天,下了马是绝对什么活儿都不碰的,但像帖木儿老婆们伺候得那么周道的,实在找不出第二家。
谁知帖木儿去了趟中原,竟带了个浑身是刺的小姑娘回来,把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弄得jī飞狗跳。七个老婆天天去找帖木儿哭闹告状,帖木儿却不责罚她。
不但不责罚,竟然由她当众甩他嘴巴子。真是无法无天了。
也不是没人跟帖木儿说过,不能由着女人胡闹。帖木儿却笑答,等遇到比她好看的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只能让人感叹,中原男人无能,不是没有道理的。
——前几日族里来了个中原生的半大小子,也是个妻奴。听说老婆已经死了,他却还守着尸身不放。看着不像个傻子,却信人死还能复生。天天亲自喂饭擦身,跟宝贝似的伺候着。眼看着她老婆再不活,他就要追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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