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_三毛【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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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米叶采了好大的玫瑰花来呀!”婆婆在旁说。“给荷西的?我们也买了。”我说。

    “不,给你的,统统给你的。”他说。

    “在哪里?”

    “我跟夏米叶说,你又没有房间,所以花放在我的卧室里去了,你去看!”婆婆又说。

    我跑到公婆的房里去打了个转,才出来谢谢夏米叶。

    婚前,夏米叶与我有一次还借了一个小婴儿来抱着合拍过一张相片,是很亲密的好朋友,后来嫁了荷西之后,两个便再也没有话讲了,那份亲,在做了家人之后反而疏淡了。“两年多没见你了?”我说。

    夏米叶耸耸肩。

    “荷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意大利。”

    “还好吗?”他说。

    “好!”我叹了口气。

    我们对望着,没有再说一句话。

    “今天几个人回家吃饭呀?妈妈!”我在厨房里洗着一条条鳟鱼。

    “伊丝帖本来要来的,夏米叶听说你来了也回家了,二姐夫要来,还有就是爸爸、你和我了。”

    “鳟鱼一人两条?”我问。

    “再多洗一点,洗好了去切洋葱,爸爸是准备两点一定要吃饭的。”

    在这个家中,每个人的餐巾卷在银质的环里,是夏米叶做的,刻着各人名字的大写。

    我翻了很久,找出了荷西的来,放在我的盘子边。

    中饭的时候,一家人团团圆圆坐满了桌子,公公打开了我维也纳带来的红酒,每人一杯满满的琥珀。

    “来!难得大家在一起!”二姐夫举起了杯子。我们六个人都碰了一下杯。

    “欢迎Echo回来!”妹妹说。

    “爸爸妈妈身体健康!”我说。

    “夏米叶!”我唤了一声哥哥,与他照了一下杯子。“来!我来分汤!”婆婆将我们的盘子盛满。

    饭桌上立刻自由的jiāo谈起来。

    “西班牙人哪,见面抱来亲去的,在我们中国,离开时都没有抱父母一下的。”我喝了一口酒笑着说。

    “那你怎么办?不抱怎么算再见?”伊丝帖睁大着眼睛说。姐夫咳了一声,又把领带拉了一下。

    “Echo,妈妈打电话要我来,因为我跟你的qíng形在这个家里是相同的,你媳妇,我女婿,趁着吃饭,我们来谈谈迦纳利群岛那幢房子的处理,我,代表妈妈讲话,你们双方都不要激动……”

    我看着每一张突然沉静下来的脸,心,又完全破灭得成了碎片,随风散去。

    你们,是忘了荷西,永远的忘记他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我看了一下疼爱我的公公,他吃饭时一向将助听器关掉,什么也不愿听的。

    “我要先吃鱼,吃完再说好吗?”我笑望着姐夫。姐夫将餐巾啪一下丢到桌子上:“我也是很忙的,你推三阻四做什么?”

    这时妈妈突然戏剧xing的大哭起来。

    “你们欺负我……荷西欺负我……结婚以后第一年还寄钱来,后来根本不理这个家了……”

    “你给我住嘴!你们有钱还是荷西Echo有钱?”妹妹叫了起来。

    我推开了椅子,绕过夏米叶,向婆婆坐的地方走过去。“妈妈,你平静下来,我用生命跟你起誓,荷西留下的,除了婚戒之外,你真要,就给你,我不争……”“你反正是不要活的……”

    “对,也许我是不要活,这不是更好了吗?来,擦擦脸,你的手帕呢?来……”

    婆婆方才静了下来,公公啪一下打桌子,虚张声势的大喊一声:“荷西的东西是我的!”

    我们的注意力本来全在婆婆身上,公公这么一喊着实吓了全家人一跳,他的助听器不是关掉的吗?

    妹妹一口汤哗一下喷了出来。

    “呀——哈哈……”我扑倒在婆婆的肩上大笑起来。

    午后的阳光正暖,伊丝帖与我坐在露天咖啡座上。“你不怪他们吧!其实都是没心机的!”她低低的说,头都不敢抬起来看我。

    “可怜的人!”我叹了口气。

    “爸爸妈妈很有钱,你又不是不晓得,光是南部的橄榄园……”

    “伊丝帖,连荷西的死也没有教会你们一个功课吗?”我慢慢的叹了一口气。

    “什么?”她有些吃惊。

    “人生如梦——”我顺手替她拂掉了一丝树上飘下来的飞絮。

    “可是你也不能那么消极,什么也不争了——”“这件事qíng既然是法律的规定,也不能说它太不公平。再说,看见父母,总想到荷西的血ròu来自他们,心里再委屈也是不肯决裂——”

    “你的想法还是中国的……”

    “只要不把人bī得太急,都可以忍的。”

    我chuī了一下麦管,杯子里金huáng色的泡沫在阳光下晶莹得眩目。

    我看痴了过去。

    “以后还会结婚吗?”伊丝帖问。

    “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我笑望着她。

    远处两个小孩下了秋千,公园里充满了新剪青糙地的芳香。

    “走!我们去抢秋千!”我推了一下妹妹。

    抓住了秋千的铁链,我一下子dàng了出去。

    “来!看谁飞得高!”我喊着。

    自由幸福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么真真实实,不是假的。“你知道——”妹妹与我jiāo错而过。

    “你这身黑衣服——”我又飞越了她。

    “明天要脱掉了——”我对着迎面笑接来的她大喊起来。

梦里花落知多少

    ——迷航之四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正要从丹娜丽芙岛搬家回到大迦纳利岛自己的房子里去。

    一年的工作已经结束,美丽无比的人造海滩引进了澄蓝平静的海水。

    荷西与我坐在完工的堤边,看也看不厌的面对着那份成绩欣赏,景观工程的快乐是不同凡响的。

    我们自huáng昏一直在海边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烟火,在漆黑的天空里如梦如幻地亮灭在我们仰着的脸上。

    滨海大道上挤满着快乐的人群。钟敲十二响的时候,荷西将我抱在手臂里,说:“快许十二个愿望,心里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来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手接过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们十指jiāo缠,面对面地凝望了一会儿,在烟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着说:“新年快乐!”然后轻轻一吻。我突然有些泪湿,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举步。

    新年总是使人惆怅,这一年又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一句对夫妻来说并不太吉利,说完了才回过意来,竟是心慌。

    “你许了什么愿。”我轻轻问他。

    “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将我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我再看他,他的眸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着我的脸。

    “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罗!”

    他轻拍了我一下背,我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得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一路上走回租来的公寓去,我们的手紧紧jiāo握着,好像要将彼此的生命握进永恒。

    而我的心,却是悲伤的,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悲伤。

    不肯在租来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杂东西,塞满了一车子。清晨六时的码头上,一辆小白车在等渡轮。

    新年没有旅行的人,可是我们急着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关了一年的家,野糙齐膝,灰尘满室,对着那片荒凉,竟是焦急心痛,顾不得新年不新年,两人马上动手清扫起来。

    不过静了两个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给花洒水,送电报的朋友在木栅门外喊着:“Echo,一封给荷西的电报呢!”

    我匆匆跑过去,心里扑扑的乱跳起来,不要是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吧!电报总使人心慌意乱。

    “乱撕什么嘛!先给签个字。”朋友在摩托车上说。我胡乱签了个名,一面回身喊车房内的荷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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