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_三毛【完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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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再讲了,荷西的灵魂听了要不安的。

    “唉!你不肯面对现实。好了,晚安了,明天别忘了早起望弥撒!”婆婆将脸凑上来给我亲了一下。

    “妈妈,明天要是我起不来,请你叫我噢!”我说。终于安静下来了,全然的安静了。

    我换了睡袍,锁上房门,熄了灯,将百叶窗卷上,推开了向着后马路的大窗。

    微凉的空气一下子chuī散了旅途的疲劳,不知名的一棵棵巨树在空中散布着有若雪花一般的白色飞絮,路灯下的黑夜又仿佛一片迷镑飞雪,都已经快五月了。

    我将头发打散,趴在窗台上,公寓共用的后院已经成林。我看见十三年前的荷西、卡门、玛努埃、克劳弟奥、毛乌里、我,还有小小的伊丝帖在树下无声无影的追逐。

    ——进来!荷西!不要犹豫,我们只在这儿歇几天,便一同去岛上了。

    ——来!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了。

    梦中,我看见荷西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手中捧着一本用完了的练习簿。

    “妈妈!再不买新本子老师要打了,我没有练习簿——”“谁叫你写得那么快的!”婆婆不理。

    “功课很多!”小孩子说。

    “向你爸爸去要。”妈妈板着脸。

    小孩子忧心如焚,居然等不及爸爸银行下班,走去了办公室,站在那儿嗫嚅的递上了练习簿,爸爸也没有理他,一个铜板也不给。

    七岁的孩子,含着泪,花了一夜的时间,用橡皮擦掉练习簿的每一个铅笔字,可是老师批改的红笔却是怎么也擦不去,他急得哭了起来。

    夜风chuī醒了我,那个小孩子消失了。

    荷西,这些故事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们,我给你买各色各样的练习簿,放在你的坟上烧给你。

    婚后六年日子一直拮据,直到去年环境刚刚好转些荷西却走了。

    梦中,总是一个小孩子在哭练习簿。

    我的泪湿透了枕头。

    “Echo!”婆婆在厨房缓缓的喊着。

    我惊醒在伊丝帖的chuáng上。

    “起来了!”我喊着,顺手拉过箱子里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

    “嗳呀!太晚了。”我懊恼的叫着往洗澡间跑。“妈妈!马上好。”我又喊着。

    “不急!”

    我梳洗完毕后快速的去收拾房间,这才跑到婆婆那儿去。“你不是去教堂?”婆婆望了一眼我的衣着。

    “噢,这个衣服——”我又往房间跑去。

    五月的天气那么明媚,我却又穿上了黑衣服。

    “实在厌死了黑颜色!”我对婆婆讲。

    “一年满了脱掉好罗!”她淡淡的说。

    “不是时间的问题,把悲伤变成形式,就是不诚实,荷西跟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管,随便你穿什么。至于我,是永远不换下来的了。荷西过去之后我做了四套新的黑料子,等下给你看。”婆婆平和的说,神色之间并没有责难我的意思。

    公公捧着一个小相框向我走来,里面有一张荷西的照片。“这个相框,花了我六百五十块钱!”

    “很好看。”我说。

    “六百五十块呀!”他又说了一句。

    六百五十块可以买多少练习簿?

    “你们好了没有?可以走了吧!”公公拿了手杖,身上又是一件黑外套。

    “啊!我们三个人真难看。”我叹了口气。

    “什么难看,不要乱讲话。”公公叱了我一句。

    星期天的早晨,路边咖啡馆坐满了街坊,我挽着公婆的手臂慢慢的走向教堂,几个小孩子追赶着我们,对我望着,然后向远处坐着的哥哥姐姐们大喊:“对!是Echo,她回来啦!”我不回头,不想招呼任何人,更受不了别人看我的眼光。

    黑衣服那么夸张的在阳光下散发着虚伪的气息。“其实我不喜欢望弥撒。”我对婆婆说。

    “为什么?”

    “太忙了,一下唱歌,一下站起来,一下跪下去,跟着大家做功课,心里反而静不下来。”我说。

    “不去教堂总是不好的。”婆婆说。

    “我自己跟神来往嘛!不然没人的时候去教堂也是好的。”我说。

    “你的想法是不对的。”公公说。

    我们进了教堂,公公自己坐开去了,婆婆与我一同跪了下来。

    “神啊!请你看我,给我勇气,给我信心,给我盼望和爱,给我喜乐,给我坚qiáng忍耐的心——你拿去了荷西,我的生命已再没有意义——自杀是不可以的,那么我要跟你讲价,求你放荷西常常回来,让我们在生死的夹fèng里相聚——我的神,荷西是我永生的丈夫,我最懂他,忍耐对他必是太苦,求你用别的方法安慰他,补偿他在人世未尽的爱qíng——相思有多苦,忍耐有多难,你虽然是神,也请你不要轻看我们的煎熬,我不向你再要解释,只求你给我忍耐的心,静心忍下去,直到我也被你收去的一日——。”

    “Echo,起来了,怎么又哭了!”

    婆婆轻轻的在拉我。

    圣乐大声的响了起来。

    “妈妈,我们给荷西买些花好吗?”

    教堂出来我停在花摊子前,婆婆买了三朵。

    一路经过熟悉的街道,快近糕饼铺的时候我放掉公婆自己转弯走了。

    “你们先回家,我马上回来。”

    “不要去花钱啊!”婆婆叫着。

    我走进了糕饼店,里面的白衣小姑娘看见我就很快的往里面的烤房跑去。

    “妈妈,荷西的太太来了!”她在里面轻轻的说,我还是听到了。

    里面一个中年妇人擦着手匆匆的迎了出来。

    “回来啦!去了那么久,西班牙文都要忘了吧!”平静而亲切的声音就如她的人一般。

    “还好吗?”她看住我,脸上一片慈祥。

    “好!谢谢你!”

    她叹了口气,说:“第一次看见你时你一句话也不会讲,唉!多少年过去了!”

    “很多年。”我仍是笑着。

    “你的公公婆婆——对你还好吗?来跟他们长住?”口气很小心谨慎的。

    “对我很好,不来住。下星期就走了。”

    “再一个人去那么远?两千多公里距离吧?”

    “也惯了。”我说。

    “请给我一公斤的甜点,小醉汉请多放几个,公公爱吃的。”我改了话题。

    她秤了一公斤给我。

    “不收钱!孩子!”她按住我的手。

    “不行的——”我急了。

    “荷西小时候在我这儿做过零工,不收,这次是绝对不收的。”她坚决的说。

    “那好,明天再来一定收了?”我说。

    “明天收。”她点点头。

    我亲了她一下,提了盒子很快的跑出了店。

    街角一个少年穿着溜冰鞋滑过,用力拍了我一下肩膀:“让路!”

    “呀!Echo!”他已经溜过了,又一煞车急急的往我滑回来。

    “你是谁的弟弟?”我笑说。

    “法兰西斯哥的弟弟嘛!”他大叫着。

    “来马德里住了?要不要我去喊哥哥,他在楼上家里。”他殷勤的说。

    “不要,再见了!”我摸摸他的头发。

    “你看,东尼在那边!”少年指着香水店外一个金发女孩。

    我才在招呼荷西童年时的玩伴,药房里的主人也跑了出来:“好家伙!我说是Echo回来了嘛!”

    “你一定要去一下我家,妈妈天天在想你。”

    东妮硬拉着我回家,我急着赶回去帮婆婆煮饭一定不肯去。

    星期天的中午,街坊邻居都在外面,十三年前就在这一个社区里出进,直到做了荷西的妻子。

    这条街,在荷西逝去之后,付出了最真挚的qíng爱迎我归来。

    婆婆给我开了门,接过手中的甜点,便说:“快去对面打个招呼,人家过来找你三次了!”

    我跑去邻居家坐了五分钟便回来了。

    客厅里,赫然会着哥哥夏米叶。

    我靠在门框上望着他,他走了过来,不说一句话,将我默默的抱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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