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_三毛【完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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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山上彩色缤纷。说不尽的太平盛世,看不及的繁华夜景,还有那些大声播放着的,听不完的一条又一条啊làng漫温的歌!

    我置身在这样欢乐的夜里,心中突然涨满了无由的幸福。遗忘吧!将我的心从不肯释放的悲苦里逃出来一次吧!那怕是几分钟也好。

    快乐是那么的陌生而遥远,快乐是禁地,生死之后,找不到进去的钥匙。

    在高高的云天吊车上,我啃着一大团粉红色的棉花糖,chuī着令人瑟瑟发拌的冷风,手指绕着一双yù飞的huáng气球,身边的位子没有坐着什么人。

    不知为何便这样的快乐,疯狂的快乐起来。

    脚下巴塞罗纳的一片灯海是千万双眼睛,冷冷的对着我一眨又一眨。

    今天不回家,永远不回家了。

    公寓走廊上的灯光那么的黯淡,电铃在寂寂的夜里响得使人心惊。门还没有开,里面缓缓走来的脚步声却使我的胃紧张得抽痛起来。

    “谁?”是婆婆的声音。

    “Echo!”

    婆婆急急的开着层层下锁的厚门,在幽暗的光线下,穿黑衣的她震惊的望着我,好似看见一个坟里出来的人一般。“马利亚妈妈!”我扑了上去,紧紧的抱住她,眼里涌出了泪。

    “噢!噢!我的孩子!我孤伶伶的孩子!”婆婆叫了起来,夹着突然而来的呜咽。

    “什么时候来马德里的?吓死人啊!也不通知的。”“没有收到我的明信片?”

    “明信片是翡冷翠的,说在瑞士,邮票又是奥地利的,我们那里弄得懂是怎么回事,还是叫卡门看了才分出三个地方来的!”

    “我在巴塞罗纳!”

    “要死罗!到了西班牙怎么先跑去了别的地方?电话也不来一个!”婆婆又叫起来。

    我将袖子擦擦眼睛,把箱子用力提了进门。

    “睡荷西老房间?”我问。

    “睡伊丝帖的好了,她搬去跟卡门住了。”

    在妹妹的房内我放下了箱子。

    “爸爸睡了?”我轻轻的问。

    “在饭间呢!”婆婆仍然有些泪湿,下巴往吃饭间抬了一下。

    我大步向饭厅走去,正中的吊灯没有打开,一盏落地灯静静huánghuáng的照着放满盆景的房间。电视开着,公公,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背着我坐在椅子上。

    我轻轻的走上去,蹲在公公的膝盖边,仰起头来喊他:“爸爸!”

    公公好似睡着了,突然惊醒,触到我放在他膝上的手便喊了起来:“谁?是谁?”

    “是我,Echo!”

    “谁嘛!谁嘛!”公公紧张了,一面喊一面用力推开我。“你媳妇!”我笑望他,摸摸他的白发。

    “Echo!啊!啊!Echo!”

    公公几乎撞翻了椅子,将我抱住,一下子老泪纵横。“爸爸,忍耐,不要哭,我们忍耐,好不好?”我喊了起来。

    我拉着公公在饭厅的旧沙发上坐下来,双臂仍是绕着他。

    “叫我怎么忍?儿子这样死的,叫我怎么忍——”说着这话,公公抓住我的黑衣号啕大哭。

    能哭,对活着的人总是好事。

    我拉过婆婆的手帕来替公公擦眼泪,又是亲了他一下,什么话也不说。

    “还没吃饭吧!”婆婆qiáng打起jīng神往厨房走去。“不用麻烦,只要一杯热茶,自己去弄。先给爸爸平静下来。”我轻轻的对婆婆说。

    “你怎么那么瘦!”公公摸摸我手臂喃喃的说。“没有瘦。”我对公公微笑,再亲了他一下。

    放下了公公,跟在婆婆后面去厨房翻柜子。

    “找什么?茶叶在桌上呢。”婆婆说。

    “有没有波雷奥?”我捂着胃。

    “又要吃糙药?胃不好?”婆婆问。

    我靠在婆婆的肩上不响。

    “住多久?”婆婆问。

    “一星期。”我说。

    “去打电话。”她推推我。

    “快十点了,打给谁嘛!”我叹了口气。

    “哥哥姐姐他们总是要去拜访的,你去约时间。”婆婆缓缓的说。

    “我不!要看,叫他们来看我!”我说。

    门上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婆婆微笑了,说:“卡门和伊丝帖说是要来的,给你一打岔我倒是忘了。”

    走廊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灯一盏一盏的被打开,两张如花般艳丽的笑脸探在厨房门口,气氛便完全不同了。

    “呀——”妹妹尖叫起来,扑上来抱住我打转。姐姐卡门惊在门边,笑说:“嗄!也有记得回来的一天!”接着她张开了手臂将我也环了过去。

    “这么晚了才来!”我说。

    “我们在看戏呢!刚刚演完。”妹妹兴高采烈的喊着。

    荷西过世后我没有见过妹妹,当时她在希腊,她回马德里时,我已在台湾了。

    “你还是很好看!”妹妹对我凝视了半晌大叫着又扑上来。我笑着,眼睛却是湿了。

    “好,Echo来了,我每天回家来陪三件黑衣服吃饭。妈妈,你答不答应呀?”妹妹又嚷了起来。

    “我叫她去看其他的哥哥姐姐呢?”婆婆说。

    “啊!去你的!要看,叫有车的回来,Echo不去转公共汽车。”

    “喂!吃饭!吃饭!饿坏了。”卡门叫着,一下将冰箱里的东西全摊了出来。

    “我不吃!”我说。

    “不吃杀了你!”妹妹又嚷。

    公公听见声音挤了过来,妹妹走过顺手摸了一下爸爸的脸:“好小孩,你媳妇回来该高兴了吧!”

    我们全都笑了,我这一笑,妹妹却砰一下冲开浴室的门在里面哭了起来。

    妹妹一把将浴室的门关上,拉了我进去,低低的说:“你怎么还穿得乌鸦一样的,荷西不喜欢的。”

    “也有穿红的,不常穿是真的。”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讲话?”她紧张的又问。

    “这里不行,去卡门家再说。”我答应她。

    “不洗澡就出来嘛!”卡门打了一下门又走了。“Echo,记住,我爱你!”妹妹郑重其事的对我讲着。二十二岁的她有着荷西一式一样的微笑。

    我也爱你,伊丝帖!荷西的手足里我最爱你。

    “明天我排一整天的戏,不能陪你!”卡门咽着食物说。她是越来越美了。

    “演疯了,最好班也不上了,天天舞台上去混!”婆婆笑说。

    “你明天做什么?”卡门又问。

    “不出去,在家跟爸爸妈妈!”我说。

    “我们要去望弥撒的。”婆婆说。

    “我跟你去。”我说。

    “你去什么?Echo,你不必理妈妈的嘛!”妹妹又叫起来。“我自己要去的。”我说。

    “什么时候那么虔诚了?”卡门问。

    我笑着,也不答。

    “Echo是基督教,也望弥撒吗?”婆婆问。“我去坐坐!”我说。

    吃完了晚饭我拿出礼物来分给各人。

    卡门及伊丝帖很快的便走了,家中未婚的还有哥哥夏米叶,都不与父母同住了。

    我去了睡房铺chuáng,婆婆跟了进来。

    “又买表给我,其实去年我才买了一只新的嘛!荷西葬礼完了就去买的,你忘记了?”

    “再给你一个,样式不同。”我说。

    没有,我没有忘,这样的事qíng很难忘记。

    “你——以后不会来马德里长住吧?”婆婆突然问。“不会。”我停了铺chuáng,有些惊讶她语气中的那份担心。“那幢迦纳利群岛的房子——你是永远住下去的罗?当初是多少钱买下的也没告诉过我们。”

    “目前讲这些都还太早。”我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如果你活着,住在房子里面,我们是不会来赶你的,可是一旦你想卖,那就要得我们同意了,法律怎么定的想来你也知道了。”婆婆缓缓的又说。

    “法律上一半归你们呀!”我说。

    “所以说,我们也不是不讲理,一切照法院的说法办吧!我知道荷西赚很多钱——”

    “妈妈,晚安吧!我胃痛呢!”我打断了她的话,眼泪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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