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_三毛【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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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等我与维也纳堂哥通完电话才说次日要走了。“那么匆忙?”拉赫一愣。

    “早也是走,晚也是走,又不能真住一辈子。”我坐在地板上,仰起头来看看她。

    “还是太快了,你一个人回去过得下来吗?”奥帝问。“我喜欢在自己家里。”

    “以后生活靠什么?”奥帝沉吟了一下。

    “靠自己,靠写字。”我笑着说。

    “去旅行社里工作好啦!收入一定比较稳当。”歌妮说。“写字已经是不得已了,坐办公室更不是我的xingqíng,qíng愿吃少一点,不要赚更多钱了!”我喊起来。

    “为什么不来瑞士又不回台湾去?”达尼埃问着。“世界上,我只认识一个安静的地方,就是我海边的家,还要什么呢?我只想安静简单的过完我的下半辈子。”火光照着每一张沉默的脸,我丢下拨火钳,拍拍裙子,笑问着这一家人:“谁跟我去莱茵河夜游?”

    炉火虽美,可是我对于前途、将来,这些空泛的谈话实在没有兴趣,再说,谈又谈得出什么来呢,徒然累人累己。不如去听听莱茵河的呜咽倒是清慡些。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发觉又是新的旅程放在前面,心里无由的有些悲苦,就要看到十三年没有见面的二堂哥了,作曲教钢琴的哥哥,还有也是学音乐的曼嫂,还有只见过照片的小侄儿,去维也纳的事便这样的有了一些安慰。在自己哥哥的家里,不必早起,我要整整的大睡一星期,这么一想,可以长长的睡眠在梦中,便又有些欢喜起来。

    虽然下午便要离开瑞士,还一样陪着拉赫去买菜,一样去银行,去邮局,好似一般平常生活的样子,做游客是很辛苦的事qíng,去了半日法国弄得快累死了。

    跟拉赫提了菜篮回来,发觉一辆红色的法国“雪铁龙”厂出的不带水小铁皮平民车停在门口。

    这种车子往往是我喜欢的典型的人坐在里面,例如《娃娃看天下》那本漫画书里玛法达的爸爸便有这样一辆同样的车。它是极有xing格的,车上的人不是学生就是那种和气的好人。

    “我想这是谁的车,当然应该是你的嘛!希伯尔!”

    我笑着往一个留胡子的瘦家伙跑过去,我的好朋友希伯尔正与达尼埃坐在花园里呢!

    “怎么样?好吗?”我与他重重的握握手。

    “好!”他简短的说,又上去与拉赫握握手。

    “两年没见了吧!谢谢你送给荷西的那把刀,还有我的老盆子,也没写信谢你!”我拉了椅子坐下来。

    希伯尔的父母亲退休之后总有半年住在迦纳利群岛我们那个海边。跟希伯尔我们是掏垃圾认识的,家中那扇雕花的大木门就是他住在那儿度假时翻出来送我们的。这个朋友以前在教小学,有一天他qiáng迫小孩子在写数学,看看那些可怜的小家伙,只是闷着头在那教室里演算,一个个屈服得如同绵羊一般,这一惊痛,他改了行,做起旧货买卖来,再也没有回去教书。别人说他是逃兵,我倒觉得只要他没有危害社会,也是一份正当而自由的选择和兴趣。

    “Echo,我在报上看见你的照片。”希伯尔说。“什么时候?”我问。

    “一个月以前,你在东南亚,我的邻近住着一个新加坡来的学生,他知道你,拿了你的剪报给我看,问我是不是。”达尼埃抢着接下去说:“希伯尔就打电话来给拉赫,拉赫看了剪报又生气又心痛,对着你的照片说——回来!回来!不要再撑了。”

    “其实也没撑——”说着我突然流泪了。

    “嘿嘿!说起来还哭呢!你喜欢给人照片里那么挤?”达尼埃问。

    我一甩头,跑进屋子里去。

    过了一会儿,拉赫又在喊我:“Echo,出来啊!你在做什么?”

    “在洗头,烫衣服,擦靴子呢!”我在地下室里应着。“吃中饭啦!”

    我包着湿湿的头发出来,希伯尔却要走了。

    “谢谢你来看我。”我陪他往车子走去。

    “Echo,要不要什么旧货,去我那儿挑一样年代久的带走?”

    “不要,真的,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

    “好——祝你……”他微笑的扶着我的两肩。

    “祝我健康,愉快。”我说。

    “对,这就是我想说的。”希伯尔点点头,突然有些伤感。“再见!”我与他握握手,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脸,无限温柔的再看我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就算是一个这样的朋友,别离还是怅然。

    下午三点多钟,歌妮和奥帝已在机场等我们了。我们坐在机场的咖啡室里。

    “多吃一点,这块你吃!”拉赫把她动也没动的蛋糕推给我。

    “等一下我进去了你们就走,不要去看台叫我好不好!”我匆匆咽着蛋糕。

    “我们去看,不喊你。”

    “看也不许看,免得我回头。”

    “好好照顾自己,不好就马上回来,知道吗?”拉赫又理理我的头发。

    “这个别针是祖母的,你带去罗!”拉赫从衣领上拿下一个花别针来。

    “留给歌妮,这种纪念xing的东西。”

    “你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带去好了!”拉赫又说。

    我细心的把这老别针放在皮包里,也不再说什么了。“听见了!不好就回来!”奥帝又叮咛。

    “不会有什么不好了,你们放心!”我笑着说。“安德列阿,你的骨头快快结好,下次我来就去骑摩托车了。”我友爱的摸摸安德列阿的石膏手,他沉默着苦笑。“七月十三号迦纳利群岛等你。”我对达尼埃说。“一起去潜水,我教你。”他说。

    “对——。”我慢慢的说。

    扩音器突然响了,才播出班机号码我就弹了起来,心跳渐渐加快了。

    “Echo,Echo——”歌妮拉住我,眼睛一红。“怎么这样呢!来!陪我走到出境室。”我挽住歌妮走,又亲亲她的脸。

    “奥帝!拉赫!谢谢你们!”我紧紧的抱着这一对夫妇不放。

    安德列阿与达尼埃也上来拥别。

    “很快就回来哦!下次来长住了!”拉赫说。

    “好!一定的。”我笑着。

    “再见!”

    我站定了,再深深的将这些亲爱的脸孔在我心里印过一遍,然后我走进出境室,再也没有回头。

似曾相识燕归来

    ——迷航之三

    维也纳飞马德里的班机在巴塞罗纳的机场停了下来。由此已是进入西班牙的国境了。

    离开我的第二祖国不过几个月,乍听乡音恍如隔世,千山万水的奔回来,却已是无家可归。好一场不见痕迹的沧桑啊!繁忙的机场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归程,而我,是不急着走的了。

    “这么重的箱子,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呀?”

    海关人员那么亲切的笑迎着。

    “头发卷。”我说。

    “好,头发卷去马德里,你可以登机了。”

    “请别转我的箱子,我不走的。”

    “可是你是来这里验关的,才飞了一半呢!”

    旁边一个航空公司的职员大吃一惊,他正在发国内航线的登机证。

    “临时改了主意,箱子要寄关了,我去换票……”

    马德里是不去的好,能赖几天也是几天,那儿没有真正盼着我的人。

    中途下机不会吓着谁,除了自己之外。

    终于,我丢掉了那沉沉的行李,双后空空的走出了huáng昏的机场。

    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qíng,心里却夹着那么巨大的惊惶。自由了!我自由吗?为什么完全自由的感觉使人乍然失重。一辆计程车停在面前,我跨了进去。

    “去梦特里,请你!”

    “你可别说,坐飞机就是专诚来逛游乐园的吧?”司机唬的一下转过身来问我。

    哪里晓得来巴塞罗纳为的是什么,原先的行程里并没有这一站。我不过是逃下来了而已。

    我坐在游乐场的条凳上,旋转木马在眼前一圈又一圈的晃过。一个金发小男孩神qíng严肃的抱着一匹发亮的黑马盯住我出神。

    偶尔有不认识的人,在飘着节日气氛的音乐里探我:“一个人来的?要不要一起去逛?”

    “不是一个人呢?”我说。

    “可是你是一个人嘛!”

    “我先生结伴来的。”我又说。

    huáng昏尽了,豪华的黑夜漫住五光十色的世界。

    此时的游乐场里,红男绿女,挤挤攘攘,华灯初上,一片歌舞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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