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位女同学,是东南亚中的一国人。
她略棕色,黑发卷曲着长到腰部,身材好,包在一件黑底huáng花的连身裙里,手上七个戒指是她特别的地方。眼窝深,下巴方,鼻子无ròu,嘴唇薄……是个好看的女人。
杰克有着一种不知不觉的自信,二十八九岁吧,活得自在怡然的。我猜他必然有着位好太太。
那位新女同学,英文太烂,只能讲单字,不能成句子。这使她非常紧张。艾琳马上注意到她的心态,就没有qiáng迫她介绍自己。她只说了她的来处。
第一堂课时,我移到这位新来的女同学身边去,把书跟她合看,她的感激非常清楚的传达到我心里,虽然不必明说。下了第一堂课,我拉她去楼下书店买教材,她说不用了。我看着她,不知没有书这课怎么上下去呢。
“我,来试试。”她说。
我突然明白了,其实班上的同学都是存心来上课的,虽然我们很活泼。而这一位女人,完全不是来念书的,她只是来坐坐。她连书都不要,不是节省,是还在观望。
这位谁也懒得理的新同学跟我孤零零的坐着。她的不理人是一种身体语言的发散。说说话就要去弄一下肩上的长发,对于本身的外貌有着一份不放心和戒备——她很注意自己——自卑。
虽然她讲话不会加助动词,这无妨我们的沟通,可是当我知道她住在美国已经十一年了,而且嫁给一个美国人已经十六年了时,还是使我吃了一惊。
“那你先生讲你国家的话?”我问。
“不,他只讲英语。”
说到她的丈夫,她不知不觉流露出一种自得。也许是很想在班上找个姊妹淘吧,她突然用高跟鞋轻轻踢了我一脚,那鞋子是半吊在脚上的,所谓风qíng。
这在另一个女人如此,我一定能欣赏,可是同样半脱着鞋的她,就不高尚。
新同学说:“你,找个美国老头子嫁了,做个美国人,不好?”
我笑看着她不语。
她又说:“嫁个白人,吃他一辈子,难道不要?”这几句英文,她讲得好传神。
听见她讲出这种话来,我的眼前突然看到了那长年的越南战争、饥饿、死亡,以及那一群群因此带回了东南亚新娘的美国人。
又上课了,阿雅拉一把将我拉过去,说:“那个女人你别理她——廉价。”
“她有她的生长背景和苦难,你不要太严。”
“我们犹太人难道不苦吗?就没有她那种下贱的样子。”阿雅拉过份爱恶分明,xing子其实是忠厚的,她假不来。
这个班级,只有我跟这位新同学做了朋友,也看过来接她的好先生——年纪大了些,却不失为一个温文的人。我夸她的先生,她说:“没有个xing,不像个男人。”听见她这么衡量人,我默默然。
没上几次课,这位同学消失了,也没有人再问起过她。至于杰克,他开始烘蛋糕来班上加入我们的游乐场教室,大家宝爱他。
我终于看清楚了这可敬可爱的全班人,在相处了三个月之后。
阿敏不再来上学了,虽然过去是伊朗老王旗下的军官,很可能为生活所迫,听说去做了仓库的夜间管理员。
南斯拉夫来的奥娃以前是个秘书,目前身分是难民。为着把她四年不见的母亲接来美国相聚,她放弃了学业,去做了包装死鱼冷冻的工作。
这两个弃学的人,本身的遭遇和移民,和政治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在这种巨大的力量下,人,看上去变成如此的渺小而无力。看见他们的消失,我心里怕得不得了。“不要怕,你看我们以色列人,是什么都不怕的。”阿雅拉说。
我注视着那三五个日本女同学,她们那么有守有分有礼又有自信。内心不由得对这个国家产生再一度的敬——虽然他们过去对中国的确有着错失,却不能因此把这种事混到教室的个人qíng感上来。
日本女同学的丈夫们全是日本大公司——他们叫做“会社”派驻美国的代表。她们生活安稳,经济qíng况好,那份气势也就安然自在。我们之间很友爱的。
瑞恰也是个犹太人,她的黑短发,慢跑装,球鞋,不多说话,都在表现出她内在世界的平衡和稳当。那份永远只穿两套替换衣服的她,说明了对于本身价值的肯定。她的冷静中自有温柔,是脑科开刀房的护士。
阿雅拉同是犹太人,却是个调色盘。从她每次更新的衣服到她的现实生活,都是一块滚动的石头。在她的人格里,jiāo杂着易感、热忱、锐利、坦白、突破以及一份对待活着这件事qíngqiáng烈的爱悦。越跟她相处、越是感到这人的深不可测和可贵,她太特殊了。却是个画家。
伊朗女同学仍是两个。一个建筑师的太太,上课也不放弃她那“孔雀王朝”的古国大气,她披金戴钻,衣饰华丽,整个人给人的联想是一匹闪着沉光的黑缎绣着金线大花。真正高贵的本质,使她优美,我们很喜欢她。
讲起她的祖国,她总是眼泪打转。忍着。
另一位伊朗同学完全相反,她脂粉不施,头发用橡皮筋糙糙一扎,丈夫还留在伊朗,他带着孩子住在美国。说起伤心事来三分钟内可以趴在桌上大哭,三分钟后又去作业边边上用铅笔画图去了。画的好似一种波斯画上的男女,“夜莺的花园”那种童话故事里的神秘。虽然遭遇堪怜,却因为本xing的快乐,并没有悲伤得变了人。
古托是唯一南美洲来的,深黑的大眼睛里饱藏寂寞,不过二十多岁,背井离乡的滋味正开始品尝。好在拿到语文证书可以回去参加嘉年华会了。他是我们班的宠儿,不跟他争的。
月凤是个台北人,别跟她谈历史文学,跟她讲股票她最有这种专业知识。那分聪明和勤劳,加上瘦瘦而细致的脸孔,使人不得不联想到张爱玲笔下那某些个jīng明能gān又偏偏很讲理的女子。月凤最现实,却又现实得令人赞叹。她是有家的,据说家事也是一把抓,jīng采。
日本同学细川,阅读方面浩如烟海,要讲任何世界xing的常识,只有她。有一次跟她讲到日本的俳句,不能用英文,我中文,她日文,笔谈三天三夜不会谈得完。在衣着和表qíng上,她不那么绝对日本风味,她是国际的。在生活品味上,她有着那么一丝“雅痞”的从容和讲究,又是个深具幽默感的人。不但如此,金钱上亦是慷慷慨慨的一个君子。我从来没有在日本人之间看过这么出众的女子。一般日本人,是统一化的产品,她不是。
班上总共十几个同学,偏偏存在着三分之一的人,绝对没法形容。他们五官普通、衣着普通、思想普通,表现普通,使人共处了快三个月,还叫不全他们的名字。
这是一种最适合做间谍的人们。怎么看他们的样子,就怎么忘记。他们最大的优点,就在那惊人的坚持普通里。“我觉得我们这班太jīng采了。”我靠在门边跟老师艾琳说话。
“的确很棒。”艾琳说:“可是,你是那个团结全班感qíng的力量,要加上——你,班里面才叫好了。”
我笑着看她,说:“不是,是你在我们里面才叫好了。”“现在可以走了吧?”我问艾琳。
“我又没有留你。”艾琳说:“你现在一个人去哪里?”我摇摇车钥匙,说:“进城——PIKEPLACEMAEKET去玩。”那里数百家小店,够疯了。
“祝你快乐!”艾琳收拾杂物一同下楼。
我跑得好快,跑到老远才回头,高叫:“艾琳,我也祝你快乐!快乐!”
说起快乐,在chūn季班还没注册以前,阿雅拉找我,说:“有一门课叫做——快乐画廊。我们三个,瑞恰、你、我,下学季一起去修,好不好?”
我很惊讶居然存在这种保证学生心qíng的科目,跑到注册组去查课目表,这才发现阿雅拉看英文字是有边读边,没边念中间的。
那门课叫做“画廊游览”。游览是我给想的中文,原意是由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并不停留太久。英文用了HOP-PING这个字。阿雅拉把它看成HAPPY,真是充满想象力。
想象中全班十几个人由老师带了一家一家看画廊,看完再同去吃一家qíng调午餐才散课,那必然非常快乐才是。于是我们三个就去注了册,上了课。那不是国际学生班。起初,我忍住那份疏远而客气的人际关系,五堂课以后,不去了。反正不去了。
那一班,不是真诚的班。艺术罩顶,也没有用。假的。“噢,做人真自由。”跷课以后,我满意的叹了口气。阿雅拉和瑞恰也不喜欢那堂课的一切,可是她们说,付了学费就得忍下来。我们彼此笑骂:“没品味的、没品味的。”也不知到底是放弃了叫做没品味,还是坚持下去叫做没品味。
说到坚持下去,除了我们这种不拿学分的同学之外,其他中国学生大半只二十多岁,他们或由台湾去、或由中国大陆去,都念得相当认真。表现第一流。
这种社区大学容不下雄心大志的中国青年,上个一两年,就转到那种名校去了。他们念书为的是更好的前途,跟我的没有目的很不相同。
在这七八个中国同学里,没有懦弱的人。一群大孩子,jīng采绝伦的活着,那成绩好不必说,jīng神上也是开开朗朗、大大方方的。
就这样,北京来的周霁,成了我心挚爱的朋友。我老是那么单字喊他——“霁——呀——”远远听起来,就好似在叫——“弟——呀——。”
弟的老师私底下跟我喝过一次咖啡,她说:“你们中国学生,特别特别优秀,无论那一边来的,都好得不得了。这个周霁绝不是个普通人,不信你试试他。”
我不必试他,我知道。
chūn天来了,午后没课的时候,霁的脚踏车被我塞进汽车后座,他和我这一去就去了湖边。两个人,在那波光闪闪的水影深处,静下心来,诚诚恳恳的谈论我们共同的民族。
在美国,我哭过一次,那事无关风月,在霁的面前,我湿湿的眼睛,是那份说不清楚的对于中华民族爱成心疼的刻骨。
跟霁jiāo往之后,汽车的后座垫子永远没有了靠垫。我把靠背平放,成了小货车,摆的是霁随时上车的附属品——他的单车。
chūn天来了,没有人在读书。
我们忽而赶场大减价,忽而赶场好电影,忽而碰到那东南亚来的女人跟着另一个美国老头在卖名贵化妆品——不是她的先生。我们匆匆做功课、快快买瓶饮料、悠悠然躺在糙上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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