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学记_三毛【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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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琳说,这才叫做生活嘛!热门音乐大集会,艾琳买好票,兴奋的倒数日子——再三天后的晚上,我要去听我的儿子打鼓——他是一个音乐家,住在好莱坞。

  我的日子不再只是下课捏雪人,我的日子也不只是下课泡咖啡馆、图书馆,我脱离了那一幢幢方盒子,把自己,jiāo给了森林、湖泊、小摊子和码头。

  那种四季分明的风啊,这一回,是chūn天的。

  在咖啡馆里,我再度看见了那位“纸人老师”。他的每一个口袋里都有纸片,见了人就会拿出来同读。那种折好的东西,是他丰富知识的来源,他的行踪不出西雅图。“你还想砍树吗?”他笑问着我。

  “现在不想了。”我笑说:“倒是湖边那些水鸭子,得当心我们中国人,尤其是北京来的。”

  纸人老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弄得安静的咖啡馆充满了假日的气息。

  “北京烤鸭?”他说。

  “怎么样?我们去中国城吃?”我把桌子一拍。“你不回家吗?”他说。

  “你、我什么家?都没家人的嘛!”

  于是,纸人也大步走了。在那一次的相聚里,我们不知为什么那么喜欢笑,笑得疯子一般都没觉得不好意思。嗳,都中年了。咦——都中年了吗?

  回到住的地方,做好功课,活动一下僵硬的肩膀,我铺开信纸,照例写家书。

  写下:“爸爸、妈妈”这四个字之后,对着信纸发呆,窗外的什么花香,充满了整个寂静的夜。一弯新月,在枝丫里挂着。

  我推开笔,口中念念有词,手指按了好多个数目——电话接通了。

  妈妈——我高喊着。

  台湾的妈妈喜出望外,连问了好多次——好不好?好不好?

  “就是太好了呀!忍不住打电话来跟你讲,可以比信快一点。”我快速的说:

  “chūn天来了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都是花海哦也不冷了我来不及的在享受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对呀我是在上课呀也有用功呀不过还来得及做别的事qíng呀我很好的好得不得了都穿凉鞋了不会冻到别担心我……”

  我先走了

  那天我刚进教室才坐下,月凤冲进来,用英文喊了一句:“我爸爸——”眼睛哗的一红,用手蒙住了脸。月凤平日在人前不哭的。

  我推开椅子朝她走去。

  “你爸怎么了?”我问。

  “中风。”

  “那快回去呀——还等什么?”

  月凤在美国跟着公公婆婆,自己母亲已经过世,爸爸在台北。

  说时艾琳进门了,一听见这消息,也是同样反应。一时里,教室突然失去了那份欢悦的气息,好似就要离别了一般。

  那一天,我特别想念自己的父母,想着想着,在深夜里打电话给月凤,讲好一同去订飞机票,一同走了。毕竟,我还有人子的责任。

  就决定走了,不等学期结束。

  “什么哦——你——”阿雅拉朝我叫起来。

  “我不能等了。”我说。

  “你爸也没中风,你走什么?”同学说。

  我的去意来得突然,自己先就呆呆的,呆呆的。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促的,躲在心里的枷锁不可能永远不去面对处理。我计划提早离开美国,回台湾去一个月,然后再飞赴西班牙转飞加纳利群岛——去卖那幢空着的房子了。这是一九八六年五月中旬。

  学校其实并不小,只是在我们周遭的那几十个人变成很不安——月凤要暂时走了,带走了他们的朋友ECHO阿雅拉和瑞恰原先早已是好朋友,连带她们由以色列派来美国波音飞机公司的丈夫,都常跟我相聚的。

  这匆匆忙忙的走,先是难过了那二十多个连带认识的犹太朋友。他们赶着做了好多菜,在阿雅拉的家里开了一场惜别会。

  我好似在参加自己的葬礼一般,每一个朋友,在告别时都给了我小纪念品和紧紧的拥抱,还有那一张张千叮万咛的地址和电话。

  细川慎慎重重的约了月凤和我,迎到她家中去吃一顿中规中矩的日本菜。我极爱她。

  霁听到我要走,问:“那你秋天再来不来?那时候,我可到华盛顿州立大学去了。”

  我肯定以后为了父母的缘故,将会长住台湾。再要走,也不过短期而已。我苦笑着替我的“弟”整整衣领,说:“三姐不来了。”

  一个二十岁的中国女孩在走廊上碰到我,我笑向娇小的她张开手臂,她奔上来,我抱住她的书和人。她说:“可是真的,你要离开我们了?”说着她呜呜假哭,我也呜的哭一声陪伴她,接着两人哈哈笑。

  奥娃也不知听谁说的我要走了。请了冷冻工厂的假,带着那千辛万苦从南斯拉夫来的妈妈,回到学校来跟我道别。

  在班上,除了她自己,我是唯一去过奥娃国家的人。两人因此一向很亲。

  巴西的古托用葡萄牙文唤我——姐,一再的说明以后去巴西怎么找他,在班上,我是那个去过亚马逊大河的人。在巴西qíng结里,我们当然又特别些。

  杰克中文名字叫什么我至今不晓得,却无妨我们的同胞爱。他说:“下回你来西雅图,我去机场接。”我笑说:“你孤单单给乖乖留着,艾琳是不会欺负你的。别班可说不定。”

  伊朗那大哭大笑的女同学留下一串复杂的地址,说:“我可能把孩子放到加州,自己去土耳其会晤一次丈夫。也可能就跟先生园伊朗。你可得找我,天涯海角用这五个地址连络。”

  一群日本女同学加上艾琳,鬼鬼崇崇的,不知在商量什么。

  我忙着打点杂物,东西原先不多,怎么才五个多月,竟然如此牵牵绊绊。一发心,大半都给放下了,不必带回台湾——尤其是衣服。

  决定要走之后,月凤比较镇定了,她去忙她的琐事。毕竟月凤去了,台北还有人qíng礼物不得不周到。她买了好多东西。

  就算这样吧,我们两人的课还是不愿停。

  艾琳一再的问:“上飞机前一天的课你们来不来?”我和月凤都答:“来。”

  “一定来?”同学们问。

  “一定来,而且jiāo作业。”我说。

  艾琳问我,要不要她写一张证明,说我的确上过她的班级而且认真、用功等等好话。

  我非常感谢她的热忱,可是觉得那实在没有必要——“我,一生最大的事业,不过是放心而已。”我不再需要任何他人的证明了。

  在离开美国四天以前,我在学校老师中间放出了消息——加纳利群岛海边花园大屋一幢,连家具出售,半卖半送。七月中旬买卖双方在那遥远的地方会面jiāo屋。

  几个老师动了心,一再追问我:“怎么可能?海景、城市夜景、花园、玻璃花房、菜园,再加楼上楼下和大车库,才那么点钱。”

  我说:“是可能。当一个人决心要向那儿告别时,什么价都可能。”

  为着卖一幢千万里之外的房子,我在美国的最后几天闹翻了学校十分之一的老师们。

  最后,每一个人都放弃了,理由:“我们要那么远的房子做什么?”

  我知道卖不成的,可是却因此给了好几个美国家庭一场好梦。

  要去学校上那对我来说是“最后的一课”的那天,我在桌子上查好生字、做完全本英文文法——包括还没有教的、整理清所有的上课笔记,再去买了惯例三块美金的糖果,这才早早开车去了学校。

  咖啡馆里围坐了一桌亲爱的同胞手足加同学。我们都是中国人,相见有期。没有人特别难过。

  霁是唯一大陆来的,他凝神坐着,到了认识我快半年的那一天,还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我知当年他在大陆念医学院时,曾是我的读者。而今成了我的“弟”呀,还没弄明白这人生开了什么玩笑。坐了一会儿,一个中国同学踢了我一脚,悄悄说:“你就过去一下,人家在那边等你好久了。”

  我抬眼看去,那个纸人老师一个人坐在方桌前,面前摊着一堆纸,在阅读。

  我静悄悄的走向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明天走,是吗?”他笑着。

  “明天中午。”我说。

  “保持连络。”他说。

  “好。”我说。

  我们静坐了五分钟,我站了起来,说:“那么我们说再见了。”

  他推开椅子也站了起来,把我拉近,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我走了。

  霁的接待家庭里的主妇,也是学校的职员唐娜,又跟我换了一个角落,在同样的学校咖啡馆里话别。我们很少见面,可是看见霁那么健康快乐的生活在美国,就知道唐娜这一家给了他多少温暖。

  “谢谢你善待他。”我说。

  “也谢谢你善待他。”唐娜说。

  我们拥抱一下,微笑着分开。我大步上楼,走进那真正属于我的教室。这一回,心跳加速。

  这一回,不再是我到得最早,全班的同学早都到了。我一进门,彼此尖叫。

  那个上课写字的大桌子居然铺上了台布。在那优雅的桌巾上,满满的菜啊——走遍世界吃不到——各国各族的名菜,在这儿为月凤和我摆设筵席。

  “哦——”我叹了口大气:“骗子——你们这群骗子,难怪追问我们来不来、来不来。”我惊喜的喊了起来。

  “来——大家开始吃——世界大同,不许评分。”

  我们吃吃喝喝、谈谈笑笑、闹闹打打的。没有一句离别的话。至于月凤,是要回来的。

  杰克的蛋糕上写着月凤和我的名字。太爱我们了,没烤对,蛋糕中间塌下去一块。大家笑他技术远不够,可是一块一块都给吞下去了,好快。

  最后的一课是我给上的,在写字板上留下了台湾以及加纳利群岛的连络地址。这一回,写下了全名,包括丈夫的姓。同学们才知我原来是葛罗太太,在法律上。

  写着同样颜色的huáng粉笔,追想到第一次进入教室的那一天,我也做着同样的事qíng。

  时光无qíng,来去匆匆——不可以伤感呀,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即使千里搭长棚。

  下课钟响起了,大家开始收拾桌子,一片忙乱。阿雅拉没有帮忙,坐着发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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