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_琼瑶【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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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翔夫妇面面相觑,对他们而言,这实在是太意外,太意外了。而牧原那股不顾一切的坚决,更使他们惊惧而惶惑,不止惊惧惶惑,还有失意和伤感。这是个撒手锏,牧原是在"通知"他们,那意思很明白,等于在说:“不论你们喜不喜欢洁-,不能伤害她,否则,你们就失去了儿子!”

    展翔留学过欧洲,齐忆君求学于美国,夫妇二人都自认十分开明。他们对这问题,最初的反应,是"震惊"。等"震惊"度过,展翔很诚恳的对儿子说了几句话:“所有的弃婴,背后都有个不可告人,或者不为人知的故事,例如是私生子,或风尘女郎的孩子,或穷人家养不起的孩子。我们不知道洁-到底出身如何,也不知道她背后的故事是怎样的。往最好的路上去推测,她出身贫寒,在意外中受到灼伤,父母无钱治疗,又是女孩子,就把她放在医院门口,让医院去治疗她,也等于是让她去自生自灭。这故事不管怎样,都有相当残忍的一面。生而不养,是残忍!伤而不治,是残忍!弃而不顾,是残忍!如今,洁-已大学毕业,父母仍然没有露面,就不是残忍,而是奇怪!你爱洁-,我们当然会去努力接受洁。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谜底揭穿,洁-……例如,洁-是个风尘女郎的女儿,你会怎样想?”

    “我不在乎!"牧原坚定的说。

    “是个私生女?”

    “我也不在乎!”

    “我想,你什么都不在乎?"展翔问。

    “是的!”

    “那么,"展翔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我们不能选择的,是不是?我们只有接受她!带她来吧!反正,将来真正要跟你生活一辈子的,是她!不是我们!”

    于是,十二月初,洁-终于到了展家,正式拜望了牧原的父母。她那天又是一系列的白色衣服,白毛衣、白外套,白裙子,长发中分,披在肩上。眉淡扫而翠,唇轻染而红,洁净的面庞,洁净的妆扮,洁净的眼神……她在第一次见面中就征服了展翔夫妇!

    那天的洁-,表现得既温柔又大方,既谦和又高贵,既文雅又自然,既尊敬又得体。不亢不卑,有问必答。当然,展翔夫妇避开了所有可能具有"刺激"xing的问题。他们谈文学、艺术、小说、写作。展翔夫妇已看过她的《天堂》,不能不承认她有些才华。他们谈得很多,洁-浅笑盈盈,声音清脆悦耳,谈吐流畅生动。时间竟不知不觉的度过去了。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见面。事后,展翔推翻了自己所有的揣测,纳闷的说:“如果这是帝王的时代,我会推测她是个落难公主!"他注视着妻子:“你相信遗传学吗?”

    “那么,她一定有对很出色的父母!"展翔深思的说:“她的长相,气质,才华……都是与生俱来的!她一定有对很出色的父母!忆君,我告诉你。"他沉吟了一会儿。"这孩子真的是个谜!是个耐人寻味的谜!我敢说,她的出身不见得会配不上我们!”

    不管展翔夫妇如何去推测洁-的身世之谜,洁-终于通过了展家的"考试",她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如释重负。而展牧原,也开心得像个孩子手舞足蹈,又笑又唱。他不住口的对洁-说:“我告诉你的吧!我父母是天下最伟大最开明的父母!他们一点都没有刁难你吧!他们现在天天称赞你!我跟你说,洁-,将来你嫁到我家,一定会被我父母宠坏!我已经有点担心了,你说不定会把我的地位挤掉呢!”

    洁-笑着,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喜悦。在她这一生里,她从没有如此深刻的体会过"幸福"两个字。十二月,虽然是冬天,她从不觉得冷,在糙原上,在海滩上,在小溪畔,在山顶上,在风中,在雨中,在阳光中,在薄雾中……她让他拍照,让他拍了无数无数的照片,每张照片都在笑。

    “洁-,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十二月底,他问她。

    “我不嫁!"她笑着说。

    “不嫁?"展牧原对她做鬼脸。"真的不嫁?”

    “真的不嫁!”

    那是午后,他们正待在洁-的房间里,因为天气已经相当冷了,外面寒风刺骨,天上又下着蒙蒙细雨。而家里,秦非夫妇都在医院,两个孩子被张嫂善意的带开了。这些日子来,展牧原早已成为家里的一员,是被全家当成"娇客"来看待的。室内很温暖,书桌上有盆洋杜鹃,一年四季里三季开花,如今正开得花团锦簇,十分热闹。而洁-写了一半的稿子,还摊在桌上。

    他们并没有待在书桌前面,只要牧原一来,洁-的文章就写不下去了。他们并坐在chuáng缘上,牧原的手攀着她的双肩,qiáng迫她面对着自己,他的眼睛亮闪闪的盯着她:“我告诉你,我们在chūn天结婚!”

    “不行不行!"她说:“太快了!”

    “哈!"他胜利的叫着:“那么,是嫁了!只是不要太快!”

    她笑起来,摇着头。

    “你这人相当坏,很会布陷阱给人跳!”

    他不笑了,正经的看她。

    “不反对婚后和我父母一起住吗?"他征求的问:“如果我们成立小家庭,我父母也不会反对,但是,我毕竟是个独生子,我怕他们多少会有点感伤和……寂寞。”

    她深深看着他,不笑了。

    “牧原,"她说:“你真的要娶我?”

    他愣了愣。

    “到这种时候,你怎么还问这种问题?"他说:“是怪我没有向你下跪求婚吗?我跟你说,我这人从不向人下跪的,男儿膝下有huáng金,跪下去未免太没骨气了。可是,看样子,我不跪一下,你心里就不舒服……"他站起来,作势要下跪。

    她慌忙拦住他,把他推回到chuáng上去。

    “不要乱闹!"她说:“你膝下有huáng金,脑上有傲骨,你跪了我会折福。”

    “那么,他绕回主题。你愿意和爸妈一起住吗?我保证,他们会待你很好很好!”

    她点了点头。虔诚而认真的。

    “那么,明年四月结婚,好吗?”“不行不行,太快了!”

    “暑假?"他再问:"拜托,别再拖延了!你暑假再不嫁我,我就去……"他咬牙切齿。

    “去追别人吗?"她问。睁大眼睛。

    “去追别人!对!"他点头。"男子汉大丈夫要有点个xing!免得让你瞧不起我,以为我是没人要,才这样缠着你!"他用手指抚摸着她的鼻尖,大话说完了,他立即叹口气:“不。洁-,如果你明年暑假还不肯结婚,我只有一条路走。”

    “什么路?”

    “等。等。等。等你肯结婚的那一天!”

    她深深叹了口气。

    “牧原,"她再说:“你真的要娶我吗?你不怕我是个谜吗?你不怕我的出身不配吗?你不怕我有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

    “洁-!"他叹息着喊,拥住她。"我要娶你,要娶你,要娶你,要娶你……“他一连喊出几十个"要娶你"。"不论你是什么出身,不论你的谜里藏着什么故事!那对我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我所认识的这个洁。全世界唯一的这一个洁-!”

    她长长叹息,把面孔埋在他肩上。

    “天堂。天堂。"她无声的低语着:“天堂。”

    是的,天堂,天堂是透明的,就在手边,就在眼前,就在头顶,就在四周,无际而无边。

第十七章

    第二年chūn天,展牧原终于为洁-出版了一本摄影专辑。十六开本,二百五十页,将近两百幅照片。

    这本"专辑"既没有取名叫"唐诗",也没有叫"飞跃",至于什么"盼"、“柔"、"静"……等字都没有用,而gāngān脆脆的题名为"洁-"。

    翻开第一页,就是一幅洁-跨了两页的照片。她真的穿了一身滚着白花边的洋装,坐在一条白色的小船里,打着把白色有花边的小洋伞,怀里,身边,脚前,都散放着一枝一枝的白色小花。这幅照片,如诗如画,如梦如雾,如仙如幻,动人已极。标题就叫《洁-》,在照片一下面,有一首小诗,是展牧原写的:她说天堂是透明的,在她眼前,在她四周,放眼看去,无边无际。

    她从不知道天堂就是她自己,纤尘不染,冰清玉洁,人间天上,无计相回避。洁-那么惊奇,秦非和宝鹃也相当惊奇。因为,展牧原嘴里叫着要出版"唐诗"什么的也叫了半年多了,始终没看到他有什么具体行动,谁知忽然之间,这本《洁-》就出版了,而每幅照片,都配了字,有唐诗,有宋词,也有展牧原自撰的句子。由此看来,他早已对这本册子下了无数工夫。例如有幅照片,洁-将长发在脑后挽了个髻,站在彩色的光晕之中,是室内打光拍的,光线有红有绿,她仍然一袭白衣,只是衣服也染上了光晕的颜色,照片下的题诗是: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红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再有一幅,只拍摄洁-的嘴唇,大特写,一张美丽而诱人的唇,下面题诗是: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还有一幅,是洁-穿着件薄纱的衣裳,在暗暗的光线下,烧一炉香,烟雾从香炉中氤氲上升,袅袅绕绕的盘旋着,而洁-睫毛半垂,双眸半掩,神思沉静。题诗是:宝篆烟销龙凤,画屏云锁潇湘,夜寒微透薄裳,无限思量。

    另外一幅,洁-赤足站在海边,海风chuī起了她的长发,又卷起了她的衣角,天边云彩堆积,"有风雨yù来"的气势,她却迎风伫立,飘然若仙,题诗却取自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他"。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chuī着些微风,啊,微风chuī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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