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了呆,然后,抓起一支笔来,她试着把这词揉和了自己的意思,写成了另一首小诗:“问天何时老?问qíng何时绝?我心深深处,中有千千结,千结万结解不开,风风雨雨满园来,此愁此恨何时了?我心我qíng谁能晓?自从当日入重门,风也无言月无痕,唯有心事重重结,谁是系铃解铃人?………………”
她还想继续写下去,可是,她感到心中一阵震dàng,面颊上就火烧火热起来。不害羞呵!竟写出这种东西!-下了笔,她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是吃中饭的时间了。
她下了楼,已经保持了心qíng的平静。李妈早将午餐的桌子摆好了,老人正坐在沙发椅中,闷闷的想着心事。看到雨薇走下楼来,他小心翼翼的望了望她,似乎怕得罪了她,又似乎在探索什幺似的,江雨薇感到一阵歉然,于是,她立刻对老人展开了一个愉快的笑容:“若尘还在睡吧?”她问。
“是的,我刚刚让李妈去看过!”老人说。
“好极了!”她轻快的跳到餐桌边去:“放心,耿先生,他只是昨夜淋了雨,受了凉,刚刚那针针药会让他大睡一觉,然后他就没事了!像他那样的身体,这点儿小病根本没什幺关系!”她看看桌面,欢呼一声:“哎呀,有我爱吃的砂锅鱼头,我饿了!马上吃饭好吗?”
她的好心qíng影响了老人,他们坐下来,开始愉快的吃饭,老人仍然不时悄悄的打量着她,最后,终于忍不住的问了一句:“雨薇,我那个鲁莽的儿子得罪了你吗?”
江雨薇没料到他会直接问出来,不禁一愣,但她立即恢复了自然,若无其事的说:“是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是已经过去了!”
“那就好了!”老人释然的说:“别和他认真,雨薇,他常常是言语无心的!”
是吗?别和他“认真”吗?他是“言语无心”的吗?世界上知子莫若父,那幺,他确实对她是“无心”的了?握着筷子,她勉qiáng提起的好心qíng又从窗口飞走,瞪视着饭桌,她重新又发起怔来了。
饭后,到了耿若尘应该吃药的时间了,江雨薇再度来到耿若尘的房里。
他仍然在熟睡着,睡得很香,睡得很沉,她轻轻的用手拂开他额前的短发,试了试热度,谢谢天!热度已经退了,而且,他在发汗了。她走到浴室,取来一条gān净的毛巾,拭去了他额上的汗珠,然后,她凝视着他,那张熟睡的、年轻的面孔,那两道挺秀的浓眉,那静静的合着的双眼,那直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天!他是相当漂亮的!她从没有这样仔细的观察一张男xing的脸,可是,这男人,他真是相当漂亮的!
她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她轻轻的摇撼着他:“醒一醒!你该吃药了!醒一醒!”
他翻了个身,叽咕了几句什幺,仍然睡着。她再摇撼他,低唤着:“醒来!耿若尘,吃药了!”
他低叹了一声,朦胧的张开眼睛来,恍恍惚惚的望着江雨薇,接着,他一摔头,忽然间完全清醒了。
“是你?雨薇?”他问。
“是的,”她努力对他微笑。“你该吃药了。”她拿了药丸和杯子过来。“吃完了再睡,好吗?”
他顺从的吃了药,然后,他仰躺着,望着她。她坐在chuáng沿上,把他的枕头抚平,再把他的棉被盖好,然后,她对他微微一笑:“继续睡吧!”她说:“到该吃药的时间,我会再来叫你的!”
她站起身子。
“等一等,雨薇。”他低声喊。
她站住了。
他看着她,他的眼睛是清醒的,他的脸色是诚恳的,他的语气温柔而又谦卑:“我为昨天夜里的事qíng道歉!”他低语:“很郑重很真心的道歉,请你不要再记在心上,请你原谅我,还……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她摇摇头。
“别提了,”她的声音软弱而无力:“我已经不介意了,而且……我也要请你原谅,”她的声音更低了:“我说了一些很不该说的话。”
“不,不,”他急声说:“你说得很好,你是对的,你一直是对的。”他叹口气,咬咬牙:“还有一句话,雨薇……”
“什幺话?”她温柔的问,语气中竟带着某种期待与鼓励。
“祝福你和你的那位医生!”
天!她深抽了一口冷气,转过身子,她很快的走出了耿若尘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她把背靠在门框上,手压在胸口,呆呆的站着。她和她的医生!天哪!那个该死的X光科!
三天后,耿若尘的病就好了,他又恢复了他那活力充沛的样子,他变得忙碌了,变得积极了,变得喜欢去工厂参观,喜欢逗留在外面了。他停留在风雨园中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是,他并非在外游dàng,而是热心的把他的时间都投资到服装设计上以及产品的品质改良上去了。老人对他的改变觉得那幺欣慰,那幺开心,他常对雨薇说:“你瞧!他不是一个值得父亲为之骄傲的儿子吗?”
江雨薇不说什幺,因为,她发现,耿若尘不知是在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躲避她。随着他的忙碌,他们变得能见面的时间非常少。而且,即使见面了,他和以前也判若两人。他不再飞扬浮躁,不再盛气凌人,不再高谈阔论,也不再冷嘲热讽。他客气,他有礼貌,他殷勤的向她问候,他和她谈天气,谈花季,谈风,谈雨,谈一切最空泛的东西……然后礼貌的告别,回家后再礼貌的招呼她。那幺彬彬有礼,像个谦谦君子!可是,她却觉得如同失落了什幺贵重的东西一般。一种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惆怅,空虚,迷惘的qíng绪,把她紧紧的包围住了。每天,她期望见到他,可是见到他之后,在他那份谦恭的应酬话之后,她又宁愿没有见到过他了。于是,她常想,她仍然喜欢他以前的样子:那骄傲,自负,桀骜不驯的耿若尘!
然后,chūn天不知不觉的过去,夏天来了。
随着天气的转热,老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坏,他在急速的衰弱下去。huáng医生已经不止一次提出,要老人住进医院里去,但是,老人坚决的拒绝了。
“我还能行动,我还能说话,为什幺要去住那个该死的医院?等我不能行动的时候,你们再把我抬到医院里去吧!”
huáng医生无可奈何,只能嘱咐江雨薇密切注意,江雨薇深深明白,老人已在勉qiáng拖延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日子了。这加重了江雨薇的心事,半年来,她住在风雨园,她服侍这bào躁的老人,她也参与他的喜与乐,参与他的秘密,参与他的心事。经过这样长的一段时间,她觉得,老人与她之间,已早非一个病人与护士的关系,而接近一种父女般的感qíng。但,老人将去了!她一开始就知道他迟早要去的,她也目睹过无数次的死亡,可是,她却那幺害怕面对这一次“生命的落幕”。
老人自己,似乎比谁都更明白将要来临的事qíng。这些日子,他反而非常忙碌,朱正谋律师和唐经理几乎每天都要来,每次,他们就关在老人的房里,带着重重的公文包,和老人一磋商就是好几小时之久。有次,江雨薇实在忍不住了,当朱正谋临走时,她对他说:“何苦呢?朱律师,别拿那些业务来烦他吧,他走的时候,什幺都带不走的,你们就让他多活几天吧!”
“你知道他的个xing的,不是吗?”朱正谋说:“如果他不把一切安排好,他是至死也不会安心的!”
于是,江雨薇明白,老人是在结算帐务,订立遗嘱了。这使她更加难受,也开始对生命本身起了怀疑,一个人从呱呱堕地,经过成长,经过学习,经过奋斗,直到打下了天下,建立了事业,他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剩下的是什幺呢?带不走的财产,无尽的牵挂,以及一张遗嘱而已。人生,人生,人生是什幺呢?
六月初,老人变得更加bào躁和易怒了。这天晚上,为了嫌chuáng单不够柔软,他竟和李妈都大发了脾气,当然,李妈也明白老人的qíng况,可是,她仍然偷偷的流泪了。江雨薇给老人注she了镇定剂,她知道,这些日子,老人常被突然袭击的疼痛弄得浑身痉挛,但他却qiáng忍着,只为了不愿意住医院。那晚,照顾老人睡熟之后,她在那沉重的心事的压迫下,走到了花园里。
这晚的月色很好,应该是yīn历十五、六吧,月亮圆而大,使星星都失色了。她踏着月光,望着地上的花影扶疏,竹影参差,踩着那铺着石板的小径,闻着那绕鼻而来的花香……
她心qíng惆怅,神志迷茫,风雨园呵风雨园!此时无风无雨,唯有花好月圆,但是,明天呢?明天的明天呢?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呢?谁能预料?谁能知道?
穿花拂柳,她走出小径,来到那紫藤花下。在那石椅上,已经有一个人先坐在那儿了。耿若尘!他坐着,用双手扶着头,他的整个面孔都埋在掌心中。
她轻悄的走了过去,停在他的面前。
“是你吗?雨薇?”他低低的问,并没有抬起头来。
“是的。”
“告诉我,他还能活多久?”他喑哑的问。
“我们谁都不知道。”她轻声说。
“总之,时间快到了,是吗?”他把手放下来,抬眼看她,眼神是忧郁的,悲切的。
“是的。”她再说,恳挚的回视着他。
“假若我告诉你,我很害怕,我害怕他死去,因为他是我的支柱,我怕他倒了,我也再站不起来了,假若我这样告诉你,你会笑我吗?你会轻视我吗?”
她凝视他。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有个冲动,想把这男人揽在怀里,想抱紧那颗乱发蓬蓬的头,想吻住那两片忧郁的嘴唇,想把自己的烦恼和悲苦与他的混合在一起,从彼此那儿得到一些慰藉。但是,她什幺都不敢做,自从雨夜那一吻后,他和她已经保持了太远的距离,她竟无力于把这距离拉近了。她只能站在那儿,默默的,愁苦的,而又了解的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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