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着阿奇兄弟走进餐厅。采薇怀疑的、微笑的看看迎蓝:“人仰是不是在说我坏话?”她故意的,明知故问。
“是啊!”迎蓝说,张大了眼睛:“把你骂得天翻地覆,一塌又糊涂!”“迎蓝!”人仰笑着对她拱拱手,满脸的书卷味儿。“你爱开玩笑,我们这个实心眼的采薇,是什么事都认真的呢!”
“怎么?”迎蓝故意挑起眉毛,认真的说:“你刚刚不是告诉我,和采薇是‘时时相见,刻刻相厌’吗?”
“咳!”人仰咳了一声嗽,尴尬的看迎蓝:“你是真听错了呢?还是故意开玩笑?”“噢!”迎蓝拍拍脑袋,恍然大悟的。“我说错了一个字。他说的是‘时时相见,刻刻不厌。’我看他有点傻气,采薇,你怎么会嫁他呵?他真有点傻气,是不是?他每天上班不知怎么上的?应该再加两句话:‘分分别离,秒秒思念!’哇!”她笑着转向阿奇,小声说:“我是不是还有点文学天才?”
“你──”阿奇盯着她,又笑又爱又宠又怜:“你是个古怪小jīng灵,很会翻江倒海的!”
“我已经领教了!”人仰说,抬头对父母。“爸、妈,你们当心,她是够厉害的了。”
“我早就领教了!”萧彬笑着嚷:“上班第一天,就跟我抬杠抬个没完,气得我差点把她解聘!”
“你怎么不把她解聘啊?”阿奇埋怨的喊:“如果你不用她当秘书,我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头了!”第八章
“也应该有个人让你吃吃苦!”萧太太对阿奇点点头,“免得一天到晚,眼高于顶,对每个女孩都三分钟热度……”
“咳咳咳!”阿奇真咳嗽。
萧太太没会过意来,转向迎蓝:
“迎蓝,你不知道,这小子有过多少女朋友……”
“咳咳!”阿奇再咳,端了一碗汤直送到母亲嘴边去。“妈!你喝口汤!妈,你要不要吃鲍鱼?唔,有你最爱吃的螃蟹,妈,我给你剥螃蟹。你要钳子,还是要huáng?啊呀,这只螃蟹好肥,你看!妈……”全桌子的人都在笑,阿娟也在一边掩着嘴笑。迎蓝肚子里在笑,脸上却一股认真样,直望着萧太太。
萧太太推开了阿奇的手,自顾自的说下去:
“这小子自命不凡,给那些女朋友取了一大堆外号,这个是斗jī眼,那个的下巴可以当汤匙,这个眉毛太粗,那个声音太细,还有位朱小姐,长得真够漂亮,简直没地方可挑,他却嫌人家姓不好。”“姓不好?”迎蓝问,兴趣真的来了。
“他说,如果结了婚,就变成萧朱联婚,听起来像小猪联婚!”迎蓝差点喷饭,全桌都笑成了一团。迎蓝用手指指萧人仰,再指指祝采薇,笑得不过气来。采薇眼珠一翻,这才会过意来,她又笑又噘嘴,瞅着阿奇说:
“好哇!你在背后损我们,当心,你那些粉红色事件,我也不帮你保密了……”阿奇立刻对采薇打躬作揖:
“采薇,采薇,不,嫂嫂大人,你就饶了我吧!”
“阿奇,”人仰用手托着下巴,一股沉思状:“我记得你对那个崔崔……崔什么的女歌星……”
阿奇跳起来,也不顾什么餐桌礼貌了,他跑到人仰身后,一把就蒙住了他的嘴,大声说:
“人家才从国外回来,你们是不是存心要把我再bī走啊?”
“好了好了!”萧太太慌忙说,掩不住那“爱子心切”的qíng怀。“咱们不开他玩笑了!在迎蓝面前,好歹给他留点面子吧!来,阿奇,”她打圆场:“你给我剥了半天的螃蟹钳子呢?”
“他呀!”采薇细声细气的说:“剥完了壳,就一不小心把钳子放到迎蓝碗里去啦!迎蓝听得出神,就一不小心把钳子给吃下肚子里去啦!”这一下,满桌哄然,迎蓝的脸孔涨红了,瞅着采薇,这才发现,她也有这么活泼和调皮的时候。阿奇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立刻摆脱了这一层尴尬,反而大笑特笑起来,萧太太惊奇的望着他,说:
“你笑什么?”“笑我自己哇!”阿奇嚷着。转头面对迎蓝,正色说:“我一生不侍候女孩子,只有女孩子侍候我,现在我完蛋了!会被他们说一辈子,笑一辈子,你信吗?等我们老到八十岁,我妈还会对我们的曾孙子说:阿怪啊……”
“什么?”萧太太问:“阿什么?”
“我叫阿奇,我曾孙子叫阿怪。”阿奇一本正经的,又继续说:“我妈会说:‘阿怪呀,你知不知道你曾爷爷当初给我剥螃蟹钳的故事呀……’就这样,这故事会一代传一代,将来几百几千年后,萧家的列子列孙,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有一个叫阿奇的老祖宗,把要孝敬给老老祖宗的螃蟹钳子,孝敬给了他那未进门的萧门夏氏太夫人!”
全桌的人被他说得脑筋都转不过来,等到转过来,就又都忍不住笑得天翻地覆。连阿娟也笑,厨房里的张嫂,也伸个头出来笑,花园里的纺织娘也笑,肯氏南洋杉和海棠、月季统统都笑了。
夜色也在笑,昨夜的风雨早成过去,月色明媚如水,流动在树梢花影中。迎蓝环室四顾,早忘了这是“萧”家,忘了这是“豪门”,只看到有种名叫“幸福”的气氛,正慢慢的扩散开来,扩散开来,扩散开来,直至充塞在房间的每个空隙里。却上心头23/2612
就在萧家被幸福和笑声充满的时候,韶青和黎之伟也正在吃晚餐,韶青一手做的菜,小公寓里有灯有酒,窗外有云有月。一样的夜色,一样的空气,只是,qíng况与气氛却和萧家大大不同。黎之伟进门时,qíng绪就不太好,坐在沙发里,他说:
“我今天采访了一个新闻,有个女人放火烧死了四个儿女,再卧轨自杀了。”韶青一怔。“为什么?”“因为她丈夫移qíng别恋,离家出走。其实,这也不值得杀孩子呀!”他摇摇头:“你没看到火场,一片凄凉!”
“别说!”韶青慌忙阻止:“也别形容,否则,我做了半天的菜都白做了。”黎之伟正眼看她。“你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
她深刻的凝视他。“是吗?”“是的,”他诚心诚意的说:“能够拥有你的男人,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她的心脏猛的一跳,几乎冲口而出:你要当这幸福的男人吗?但是,黎之伟四面张望,问:
“迎蓝呢?”韶青深呼吸,走近黎之伟,在他身边坐下。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沉声说:“阿奇回来了,昨天半夜到达台北,从国际机场就直杀到我们家。”
“哦!”黎之伟应了一声,紧盯着韶青:“怎样呢?发生了什么事吗?”韶青拉起他的手:“来,我们来吃饭,一面吃一面谈。”
黎之伟没说话,走到餐桌前坐下来。他yīn沉的看桌面,问:
“你没准备酒?”“不要喝酒,好吗?”韶青半恳求的。“你一喝酒就会胡闹,又唱又跳的。我想跟你谈点正经事。”
“给我一点酒,什么酒都可以!”他沉郁的说:“我保证不醉!”韶青无可奈何的拿来了酒杯和酒,一瓶最淡的葡萄酒,他看看酒瓶,笑笑说:“你们好像只有葡萄酒。”
“我不想让你醉。”“你不知道,真正醉于酒的人很少,人会醉,只因为自己心理不平衡。你去锡口参观一下,那儿的人没有喝酒,个个都醉。”“锡口?”她不懂他在说什么。“锡口疯人院。”他接口:“我去那儿参观过,还写过一篇特稿,有个房间里住了二十几个人,属于没有危险xing的,病状轻微的病人。其中有个老人给我印象深刻,他笔直的站在墙角,把一只手伸在前面,动也不动,站了已经好几小时了。医生说他一进病院就是这样,因为他以为自己是一盏路灯。我看他的手举得那么久,都代他手酸了,我走过去问他:‘你在做什么?’他答:‘我不能动,我是路灯。’我故意在他手下张望了一下,说:‘路灯怎么没有灯泡呢?’他说:‘灯泡坏了,用得太久,已经坏了。’我说:‘那么,你就不要当路灯吧。’他悲哀的说:‘不行,我是一盏不亮的路灯。’黎之伟住了口,倒满酒杯,抬起头来面对韶青:“你瞧,疯子有疯子的哲学,我不知道他一生遭遇了些什么事?但深深体会到他的悲哀,一盏必须站在那儿,忍受风chuī日晒,而不亮的路灯。后来,我很想以这个题材,写一篇东西,题目就叫‘不亮的路灯’。”
“你写了没有?”韶青关怀的。
“我没写。因为几个月后,我再去锡口,那老人已经不在了,我问医生:那盏路灯呢?旁边有个年轻小伙子躺在chuáng上,一本正经的说:路灯被台风chuī倒了。我问那年轻小伙子:你躺在这儿gān嘛?他对我很认真的说:‘如果我不躺下来,台风也会把我chuī倒的,我是倒地的路灯。’”他喝了口酒,看着韶青:“后来我问医生,怎么路灯病还会传染呢?医生说,那小伙子送进来的时候,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后来居然崇拜起那盏路灯起来,还曾经爬上屋顶,把灯泡拆下来,硬要装到那老头的手上去。然后有一天,老头终于倒下来死了,这年轻人也倒下了,变成了一盏倒地的路灯。”
韶青有些难过,这故事影响了她的qíng绪,她抑郁的望着他,抑郁的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随便谈谈而已。”黎之伟说:“人的内心,是个永远不可解的谜,深不可媒所以世界上会发生许多怪事,你知道那母亲为什么要烧死自己的孩子?因为爱,她爱他们,不忍心丢下他们一个人走,就gān脆来个‘要死一起死’。”
“你看了这么多事qíng,想过这么多问题,你应该是个把人生看得很透很透的人了?”
“真能把人生看透的,是神,而不是人。”黎之伟注视着她:“说实话,我从没把人生看透!从没有。一个看透人生的人是四大皆空的,名利爱qíng婚姻都可不要,而我呢?我在挣扎、抢新闻,抢写稿,名、利、爱qíng我都要。你和迎蓝,总是鼓励我振作、奋斗,振作奋斗是在追求什么?成功?怎样就算成功?有名有利有事业?你瞧,韶青,你也不是一个能把人生看透的人,那个倒地的路灯,可能反而把人生看透了,反正站起来也会倒下去,灯亮过了也会熄灭。不如gān脆灯也别亮,就躺在那儿吧!”“你说得很消极。”“不,我没看透人生,不算消极。”他振作了一下,坐正了身子。“好,把你没说完的话说完,你说阿奇回来了。然后呢?迎蓝把他赶出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