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沙发上,头垂得更低了。
“不。”她轻声说。
“抬起头来!”他命令的:“看着我!晓妍。”
“不。”她继续说,头垂得更低更低。她依稀记得昨晚的事,自己曾经一直述说,一直述说,一直述说……然后,自己哭了,一面哭,一面似乎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关于自己“有多坏,有多坏,有多坏!”她记得,他吃惊过,苦恼过,沉默过。可是,后来,他却用手环抱住她,轻摇着她,对她耳边低低的絮语,温存而细致的絮语。他的声音那样低沉,那样轻柔,那样带着令人镇静的力量。于是,她松懈了下来,累了,倦了,她啜泣着,啜泣着……就这样睡着了。一夜沉酣,无梦无忧,竟不知东方之既白!现在,天已经大亮了,那具有催眠力量的夜早已过去,她竟不敢迎接这个白昼与现实了。
她把头俯得那样低,下巴紧贴着胸口,眼睛看着衬衫上的扣子。心里迷迷糊糊的想着:怎幺?她没有失去他?怎幺?他居然不把她看成一个“堕落的、毁灭的、罪恶的”女孩吗?怎幺可能?怎幺可能??怎幺可能???
“抬起头来!”他再说,声音变得好柔和。“晓妍,我有话要对你说。”
“不,不,不。”她惊慌的低语。“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
“我要说的,”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qiáng迫她面对着自己。于是,他看到了一张那样紧张而畏怯的小脸,那样一对羞涩而惊悸的大眼睛。他的心灵一阵激dàng,一阵抽搐,一阵颤栗。噢,晓妍,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终日神采飞扬的女孩,怎会变得如此柔弱?他深抽了口气,低语着说:“我要说的话很简单,晓妍,你也非听不可。让我告诉你:我爱你!不管你过去的历史,不管一切!我爱你!而且,”他一字一字的说:“你是个好女孩!天下最好的女孩!”
她瞪着他,不信任的瞪着他。
“我会哭的。”她说。泪光闪烁。“我马上要哭了,你信不信?”
“你不许哭!”他说:“昨晚,你已经哭了太多太多,从此,你要笑,你要为我而笑。”
她瞅着他,泪盈于睫。唇边,却渐渐的漾开一个笑容,一个可怜兮兮的、楚楚动人的笑容。那笑容那样动人,那样柔弱,那样诱惑……他不能不迎上去,把自己的嘴唇轻轻的,轻轻的,轻轻的盖在那个笑容上。
她有片刻端坐不动,然后,她喉中发出一声热烈的低喊,就用两手紧紧的箍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身子从沙发上滑了下来,他们滚倒在地毯上。紧拥着,他们彼此怀抱着彼此,彼此紧贴着彼此,彼此凝视着彼此……在这一-那,天地俱失,万物成灰,从亘古以来,人类重复着同样的故事,心与心的撞击,灵魂与灵魂的低语,qíng感与qíng感的jiāo融。
半晌,他抬起头来。她平躺在地上,笑着,满脸的笑,却也有满脸的泪。
“我说过,不许再哭了!”他微笑的盯着她。
“我没哭!”她扬着眉毛,泪水却成串的滚落。“眼泪吗?那是笑出来的!”她的手重新环绕过来,揽住了他的脖子,她的眼珠浸在泪雾之中,发着清幽的光亮。“可怜的贺子健!”她喃喃的说。
“可怜什幺?”他问。
“命运让你认识了我这个坏女孩!”她低语。
“命运带给了我一生最大的喜悦!让我认识了你这个──坏女孩!”
他再俯下头来,静静的,温柔的吻住了她,室内的空气暖洋洋的,阳光从窗隙中she进来,明亮,闪烁,许多跳跃的光点。终于,她翻身而起。兴奋、活跃、喜悦,而欢愉。
“几点钟了?”她问。
他看看手表。
“八点半,张经理他们快来上班了。”
“啊呀,”她叫了一声,“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三。”
“我十点钟要学琴!”她用手掠了掠头发。“不行,我要走了!你今天没课吗?”
“别管我的课,我送你去学琴。”他说。
她站在他面前,用手指抚摸他的下巴,她光洁的面庞正对着他,眼光热烈而爱怜的凝视着他。
“你没刮胡子,”她低语。“你的眼睛很疲倦,你一夜没有睡觉,我不要你陪我去学琴,我要你回家去休息。”她把面颊在他胸前依偎了片刻。“我听到你的心在说话,它在和我qiáng辩!它在说:我不累,我一点都不累,我的jīng神好得很!哦,”她轻笑着,抬起睫毛来看着他,她眼底是一片深切的柔qíng,和一股慧黠的调皮。“你有一颗很会撒谎的心,一颗很坏很坏的心!”
“这颗很坏很坏的心里,什幺都没有,只装着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他说,低下头去,很快的捉住她的唇,然后,他把她紧拥在怀里。“天!”他说:“宇宙万物,以及生命的意义,在这一刻才对我展示,它只是一个名字:戴晓妍!”
她用手指玩弄着他的衣钮。
“我还是不懂,你为什幺选择了我?”她问:“在你那个杜鹃花城里,不是有很多功课好,学问好,品德好,相貌好,各方面都比我好的女孩子吗?”
“只是,那些好女孩中,没有一个名叫戴晓妍。”他说,满足的低叹。“命运早就安排了人类的故事,谁叫你那天早上,神气活现的跑进云涛?”
“谁叫你乱chuī口哨?”
“谁叫你穿迷你裙?”
“姨妈说我有两条很好看的腿,她卖掉了一个玉镯子,才给我买了那套衣服。”
“从今以后,请你穿长裤。”他说。
“为什幺?”
“免得别人对你chuī口哨。”
她望着他,笑了。抱紧了他,她把头在他胸前一阵乱钻乱揉,她叫着说:“再也没有别人了,再也不会有别人了!我心里,不不,我生命里,只能有你一个!你已经把我填得满满满满了!哦!子健!”她喊:“我多爱你!多爱你!多爱你!多爱你!我是不害羞的,因为我会狂叫的!”她屏息片刻,仰起头来,竟又满面泪痕:“子健,”她低语:“我曾经以为,我这一生,是不会恋爱的。”
给她这样坦率的一叫一闹,他心qíng激dàng而酸楚,泪光不自禁的在他眼里闪亮。“晓妍,”他轻唤着她的名字。“晓妍,你注定要恋爱,只是,要等到遇见我以后。”
他们相对注视,眼睛,常常比人的嘴巴更会说话,他们注视了那幺久,那幺久,直到云涛的大门响了,张经理来上班了,他们才惊觉过来。
“我们走吧!”子健说。
走出了云涛,满街耀眼的阳光,车水马龙的街道,热闹的人群,蔚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世界!世界怎能这样美呢?晓妍仰望着天,有一只鸟,两只鸟,三只鸟……哦,好多好多鸟在飞翔着,她喜悦的说:“子健,我们也变成一对鸟,加入它们好吗?”
“不好。”子健说。
“怎幺?”她望着他。
“因为,我不喜欢鸟的嘴巴,”他笑着低语:“那幺尖尖的,如何接吻呢?”“啊呀!”她叫:“你真会胡说八道!”
他笑了。阳光在他们面前闪耀,阳光!阳光!阳光!他想欢呼,想跳跃,欢呼在阳光里,跳跃在阳光里。转过头来,他对晓妍说:“让我陪你去学琴吧!”
“不行!”她摇头,固执的。“你要回家去睡觉,如果你听话,晚上我们再见面,六点钟,我到云涛来,你请我吃咖哩jī饭。”
“你很坚持吗?”他问,“一定不要我陪吗?”
“我很坚持。”她扬起下巴。“否则,我一辈子不理你!”
他无可奈何的耸耸肩。
“我怕你。”他说:“你现在成为我的女神了。好,我听话,晚上一定要来!”
“当然。”她嫣然一笑,好甜好甜。然后,她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对他挥了挥手,她的笑容漾在整个的阳光里,钻进车子,她走了。
目送她的车子消失在街道的车群中,再也看不见了,他深吸了口气。奇怪,一夜无眠,他却丝毫也不感到疲倦,反而像有用不完的jīng力,在他体内奔窜。他转过身子,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chuī着口哨。电线杆上挂着一个气球,不知是那个孩子放走了的。他跳上去,抓住了气球,握着气球的绳子,他跳跃着往前走,行人都转头看着他,他不自禁的失笑了起来,松开手,那气球飞走了,飞得好高好高,好远好远,飞到金色的阳光里去了。
回到家里,穿过那正在洒水的花园,他仍然chuī着口哨,“跳”进了客厅。迎面,母亲的脸孔一下子把他拉进了现实,婉琳的眼光里带着无尽的责备,与无尽的关怀。
“说说看,子健,”婉琳瞪着他。“一夜不回家是什幺意思?如果你有事,打个电话回来总可以吧?说也不说,就这样失踪了,你叫我怎幺放心?”
“哦!”子健错愕的“哦”了一声,转着眼珠。“难道爸爸没告诉你吗?”
“爸爸!”婉琳的眼神凌厉,她的面孔发青。“如果你能告诉我,你爸爸在什幺地方,我或者可以去问问他,你去了什幺地方?”
“噢!”子健蹙起眉头,有些弄糊涂了。“爸爸,他不在家吗?”
“从他昨天早上出去以后,我就没有看到过他!”婉琳气呼呼的说:“你们父子到底在做些什幺?你最好对我说个明白,假若家里每个人都不愿意回家,这个家还有什幺意义?你说吧!你爸爸在哪里?”
子健深思着,昨晚是在云涛和父亲分手的,不,那已经是凌晨了,当时,父亲和雨秋在一起。他蹙紧眉头,咬住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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