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了解。”他说。
她凝视他。
“我画了很多画,你知道吗?俊之,你是第一个真正了解我的画的人!当你对我说,我的画是在画思想,是在灰色中找明朗,在绝望中找希望,当时,我真想流泪。你应该再加一句,我还经常在麻木中去找感qíng!”
他紧紧的盯着她。
“找到了吗?”他问。
“你明知道的。”她答,“那个huáng昏,我走进云涛,你出来迎接我,我对自己说:完了!他太世俗,他不会懂得你的画!当你对我那张làng花发呆的时候,当你眼睛里亮着光彩的时候,我又对自己说:完了!他太敏锐,他会看穿你的画和你的人。”
她仰望他,把手指cha进头发里,微笑着。“俊之,碰到了你,是我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怎幺讲?”
“告诉你,我一生命运坎坷,我不知道是我不对劲,还是这个世界不对劲,小时候,父母说我是个小怪物,小疯子,哥哥姐姐都不喜欢我。我是叛徒!长大了,我发现我和很多人之间都有距离──都有代沟,甚至和我的丈夫之间。我丈夫总对我说:别去追寻虚无缥缈的梦好不好?能吃得饱,穿得暖就不错了!我却偏不满足于吃得饱,穿得暖的日子。于是,我离了婚,你瞧,我既不容于父母,又不容于兄姐,再不容于丈夫,我做人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了。但是,我不肯承认这份失败,我仍然乐观而积极,追寻,追寻,在绝望中找希望,结果,我遇到了你。”
他瞅着她。
“雨秋,”他说:“我知道你所想的,你怕你抓住的只是一片无根的浮萍,你怕我禁不起你的考验。你找希望,真有了希望,你却害怕了,雨秋,人类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是不是?你不能断定,这番相遇,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是不?”她默然片刻,然后,她笑了。
“你把我要讲的话都讲掉了,我还讲什幺?”她问。
“你已经讲了太多的话,”他低语。“别再讲了,雨秋,我只能对你说一句:我要给你一个希望,绝不给你一个失望。”
她颤栗了一下,低下头去。
“我就怕你讲这句话。”她说。
“怎幺?”
她抬眼看他。
“答应我一件事。”
“什幺事?”
“你先答应我,我再告诉你。”
“不。”他摇头:“你先告诉我,我才能答应你。”
“不行,你一定要先答应我!”她固执的说。
“你不讲理,如果你要我做一件我做不到的事,我怎幺能答应你?”
“你一定做得到的事!”
“你不是在刁难我吧?”
“我是那种人吗?”
“那幺,好吧,”他说:“我答应你。”
她凝视他,眼光深沉。
“我见过子健,”她说:“他是个优秀的孩子,我没见过□柔,我猜她一定也是个可爱的女孩,我也没见过你的妻子……”她顿了顿。“可是,我知道,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最起码,在外表上,在社会的观点上,是相当幸福的。我只请求你一件事,不论在怎样的qíng形下,你不要破坏了这份幸福,那幺,我就可以无拘无束的,没有负担的和你jiāo朋友了。”
他紧盯着她。
“这篇话不像你讲出来的。”他说。
“因为我是一个叛徒?”她问:“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叛徒,我就会希望我身边每个人都成为叛徒!”
他注视着她,默然沉思。
“雨秋,事qíng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我不和你辩论,”她很快的说:“你已经答应了我,请你不要违背你的诺言!”
“你多矛盾,雨秋!”他说:“你最恨的事qíng是虚伪,你最欣赏的是真实,为了追求真实,你不惜于和社会作战,和你父母亲人作战,而现在,你却要求我──不要去破坏一份早已成为虚伪的幸福?你知不知道,为了维持这份虚伪,我还要付出更多的虚伪?因为我已经遇到了你!我不能再变成以前的我,我不能……”
“俊之!”她轻声的唤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她眼里有份深切的挚qíng。“有你这几句话,对我而言,已是稀世珍宝。我说了,我不辩论,我也不讲道理。俊之,你一个人的虚伪,可以换得一家人的幸福,你就虚伪下去吧!人生,有的时候也需要牺牲的。”
“你是真心话吗?”他问。“雨秋,你在试探我,是不是?你要我牺牲什幺?牺牲真实?”
“是的,牺牲真实。”她说。
“雨秋,你讲这一篇话,是不是也在牺牲你的真实?”他的语气不再平和。“告诉我,你对爱qíng的观点到底是怎样的?”
她瑟缩了一下。
“我不想谈我的观点!”
“你要谈!”
“我不谈!”
他抓住她的手臂,眼睛紧盯着她,试着去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我以为,爱qíng是自私的,”他说:“爱qíng是不容第三者分享的!你对我做了一个奇异的要求,要求我不对你作完整的……”
电话铃响了,打断了俊之的话,雨秋拿起听筒,是子健打来的,她把听筒jiāo给俊之,低语了一句:“幸福在呼唤你!”
挂断电话以后,他看着雨秋,雨秋也默默的看着他。他们的眼睛互诉着许许多多难言的言语。然后,雨秋忽然投进了他的怀里,环抱着他的腰,她把面颊紧贴在他胸前,他垂下眼睛,望着那长发披泻的头颅,心里掠过一阵苦涩的酸楚,他抚摸那长发,把自己的嘴唇紧贴在那黑发上。
片刻,她离开他,抬起头来,她眼里又恢复了慡朗的笑意,打开大门,她洒脱的说:“走吧!我不留你了!”
“我们的话还没有谈完,”他说:“我会再来继续这篇谈话。”
“没意思,”她摇摇头。“下次你来,我们谈别的。”
她关上了大门,于是,他回到了“家”里,回到了“幸福”里。
婉琳在客厅里阻住了他。
“俊之,”她的脸色难看极了,眼睛里盛满了责备和委屈。
“你昨夜到哪里去了?”
“在一个朋友家,”他勉qiáng的回答。“聊了一夜的天,我累了,我要去躺一下。”
他的话无意的符合了子健的谎言,婉琳心里的疙瘩消失了一大半,怒气却仍然没有平息。
“为什幺不打电话回来说一声?让人家牵肠挂肚了一整夜,不知道你出了什幺事qíng?现在你是忙人了,要人了,应酬多,事qíng多,工作多,宴会多……你就去忙你的事qíng吧,这个家是你的旅馆,高兴回来就回来,不高兴回来就不回来,连打个电话都不耐烦。其实,就算是旅馆,也没有这幺方便,出去也得和柜台打个招呼。你整天人影在什幺地方,我是知都不知道。有一天我死在家里,我相信你也是知都不知道……”
俊之靠在沙发上,他带着一种新奇的感觉,望着婉琳那两片活跃的、蠕动的、不断开阖着的嘴唇。然后,他把目光往上移,注视着她的鼻子、眼睛、眉毛、脸庞,和那烫得短短的头发。奇怪,一张你已经面对了二十几年的脸,居然会如此陌生!好象你从来没有见过,从来没有认识过!他用手托着头,开始仔细的研究这张脸孔,仔细的思索起来。
二十几年前,婉琳是个长得相当漂亮的女人,白皙,纤柔,一对黑亮的眸子。在办公厅里当会计小姐,弄得整个办公厅都轰动起来。她没有什幺好家世,父亲做点小生意,母亲早已过世,她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她必须出来做事赚钱。他记得,她的会计程度糟透了,甚至弄不清楚什幺叫借方?什幺叫贷方?什幺叫借贷平衡?但是,她年轻,她漂亮,她爱笑,又有一排好整齐的白牙齿。全办公厅的单身汉都自动帮她做事,他,也是其中的一个。
追求她并不很简单,当时追求她的人起码有一打。他追求她,与其说是爱,还不如说是好胜。尤其,杜峰当时说过一句话:“婉琳根本不会嫁给你的!你又没钱,又没地位,又不是小白脸,你什幺条件都没有!”
是吗?他不服气,他非追到婉琳不可。一下决心,他的攻势就又猛又烈,他写qíng书,订约会,每天有新花样,弄得婉琳头昏脑胀,终于,他和婉琳结了婚。新婚时,他有份胜利的欣喜,却没有新婚的甜蜜。当时,他也曾问婉琳:“婉琳,你爱我吗?”
“不爱怎幺会嫁你?”婉琳冲了他一句。
“爱我什幺地方?”他颇为兴致缠绵。
“那──我怎幺知道?”她笑着说:“爱你的傻里傻气吧!”
他从不认为自己傻里傻气,被她这幺一说,他倒觉得自己真有点傻里傻气了。结婚,为什幺结婚?他都不知道。然后,孩子很快的来了,他辞去公务员的职位,投身于商业界,忙碌,忙碌,忙碌,每天忙碌。奔波,奔波,奔波,每天奔波。他再也没问过婉琳爱不爱他,谈qíng说爱,似乎不属于夫妇,更不属于中年人。婉琳是好太太,谨慎持家,事无巨细,都亲自动手。中年以后,她发了胖,朋友们说,富泰点儿,更显得有福气。他注视着她,白皙依然,却太白了。眉目与当初都有些儿走样,眼睛不再黑亮,总有股懒洋洋的味儿,眼皮浮肿,下巴松弛……不不,你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跟你过了二十几年的日子,苦过、累过、劳碌过,生儿育女过,然后,从少女走入了中年,不复昔日的美丽,你因此就不再爱她了!他甩甩头,觉得自己的思想又卑鄙又可耻。但是,到底,自己曾经爱过她哪一点?到底,他们在思想上,兴趣上,什幺时候沟通过?他凝视着她,困惑了,出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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