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用双手紧拥住我,父亲愣愣的站在旁边。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呆呆的、失魂的,眼看着军队一队队飞驰而去。
一切好快,曾连长不见了,所有的驻军都不见了,只有滚滚尘埃,随风飞扬。偌大的东安城,在瞬间已成空城。城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四周变得像死一样寂静。风chuī过,街上的纸片、树叶、灰尘……在风中翻滚。家家户户,房门大开,箱笼衣物,散落满地。
我们伫立在街边上,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心里想的,只是那两个现在不知流落何方的弟弟!第十三章 投河
我不知道我们在东安城里站了多久。只知道,最后,我父母终于开始走动了。他们牵着我的手,一边一个,很机械化的,很下意识的,很安静的向城外走去,没有人说一句话。
我从马背上摔下时,把鞋子也滑掉了。跟着父母走出东安城,在那种慑人心魄的肃穆气氛下,我想也没想到我的鞋子。出了东安城,地上满是煤渣和碎石子,我赤足走在煤渣和碎石子上,脚底彻骨的刺痛,但我咬紧牙关,不说也不哼。父母的沉默使我全心酸楚。虽然我那么小,我已深深体会出当时那份凄凉,那份悲痛,和那份绝望!
城外有条河,叫做东安河,离城要经过东安河上的那座桥——东安桥。我们机械化的走上桥,母亲走到桥的中央,便停下步子,站在桥栏杆边,痴痴的凝视着桥下的潺潺水流!
我还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父亲已闪电般扑过来,一把抱住我母亲,他们虽然没说一句话,但彼此心中已有默契,父亲知道母亲要做的事。“不行!”父亲流着泪说:“不行!”
“还有什么路可走吗?”母亲凄然问:“两个儿子都丢了!全部行李衣服也丢了!凤凰连双鞋子都没有。曾连长走了,日本军人马上就要打来……我们还有路走吗?孩子失去,我的心也死了!而且,日本人追来了我们也是死路一条,与其没有尊严的死在日本人手里,不如有尊严的死在自己手里!”
父亲仰天长叹。“好吧!要死,三个人就死在一起吧!”
母亲俯下身来,对我说;“凤凰,你要不要跟爸爸妈妈一起死?”那时候,我只有六岁,根本还不了解“死”的真正意义,我既然跟定了爸爸妈妈,爸爸妈妈要“死”,我焉有不死的道理。我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想麒麟、想小弟,我知道他们丢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所以,我回答说:“好!”
说完,我哭了。
母亲也哭了。父亲也哭了。我们一面哭着,一面走下桥来,走到岸边的糙丛里,我亲眼看到父母相对凝视,再凄然地拥吻在一起,然后从岸边的斜坡上向河中滚去,滚进了河水。
河水并不很深,我看到父亲把母亲的头按在水中,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母亲不再动弹,父亲也不再动弹,河水不能使他们沉没,但已使他们窒息。
我开始着急,我不知道父母是否已死,我既然答应说也愿意死,当然也得一死,我不知道怎样才会死。既然父母说要死便滚进河水,谅必要死就得下水。
因此,我一步一步的向河水中走去,慢慢的挨向父母。水流很急,我的身子摇摇晃晃只是要跌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维持身子的平衡。河水逐渐浸没了我的小腿,浸没了我的膝盖,当河水没过我的腰时,我再也无法站稳,就坐了下去。这一坐下去,河水就一直淹到我的颈项了。这样一来,恐惧、惊吓、和悲痛全对我卷来,我本能的就放声大哭,边哭边喊:“妈妈呀!爸爸呀!妈妈呀!爸爸呀!……”
我泪眼迷糊的看到,母亲的身子居然动了,接着,我感到母亲的手,在水底摸到了我的脚。
原来,母亲并没有死,她只是被水淹得昏昏沉沉,这时,被我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竟然喊醒了。她母xing的本能还想保护我,伸手在水底摸索,正好握住我的脚。顿时间,她醒了,真的醒了。
我看到母亲挣扎着从水里坐起来,又去拉扯父亲,父亲也没死,从水中湿淋的坐起来,怔怔的看着母亲。母亲流泪说:“不能死!我们死了,凤凰怎么办?”
一句话说得我更大哭不止。于是,三人拥抱着,哭成一团。突然间,父亲和母亲决定不死了。
我们三个,又从水里爬上岸。
那天,有很好的太阳,我们三个人,从头发到衣服都滴着水,除了身上的湿衣服以外,三人都两手空空,别无长物。离开家乡以来,这是第一次如此“一贫如洗”。我们还真是入水“洗”过了。顶着满头的阳光,我们大踏步的往前走去。因为我没鞋子,父亲心痛,常常把我背在背上,我对亲qíng的感受从没那时来得深厚。尤其,失去了两个心爱的弟弟!
父母都走得很安静,很沉默,也很轻松,因为他们真的一点“负担”也没有了。他们似乎连顾忌和害怕也没有了。对一切都不在乎了。(事实上,以后许多年,父母都常谈起这次“死后重生”,认为那是一生中最“海阔天空”的一刹那,对生与死,得与失,都置之脑后了。)
我们就这样又“活”过来了。
一家五口,现在只剩下三个人。我喉咙中始终哽着,不敢哭,只怕一哭,父母又会去“死”。
以往,我们的旅程中虽然充满了惊险,也曾在千钧一发的当儿,逃过了劫难。但是,总是全家团圆在一块儿,有那种“生死与共”的心qíng。现在,失去了弟弟,什么都不一样了。麒麟爱闹,小弟淘气,一旦没有他们两个的声音,我们的旅程,一下子变得如此安静,安静得让人只想哭。
我们忍着泪,缓缓而行,奇怪的是,一路上居然一个人也没有碰到。连那队被王排长所遭遇的日军,也始终没有追来。东安城外,风景绝美,糙木宜人,花香鸟语,竟是一片宁静的乡野气氛。谁能知道这份宁静的背后,隐藏着多少的腥风血雨!发生过多少的妻离子散!我们走着,在我那qiáng烈的、对弟弟的想念中,更深切的体会到对日军的恐怖和痛恨!
平常我也常和弟弟们吵嘴打架,争取“男女平等”……湖南人是非常重男轻女的。而现在,我想到的,全是弟弟们好的地方。我暗中发过不止一千一万次誓,如果我今生再能和弟弟们相聚,我将永远让他们,爱他们,宠他们……可是,战乱中兵荒马乱,一经离散,从何再谈团聚?他们早已不知是生是死,流离何处?那一整天,我们就走着,走着。母亲会突然停下脚步,啜泣着低唤弟弟们的名字。于是,我和父亲也会停下来,一家三口,紧拥着哭在一起。一会儿,我们就继续往前走。在我的记忆中,从没有一天是那么荒凉,那么渺无人影的。郊外,连个竹篱茅舍都没有,国军都已撤离,日军一直没有出现……彷佛整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这三个人。
我们似乎走过一座小木桥,似乎翻过了一座小荒山,huáng昏的时候,我们终于听到了jī声和犬吠,证明我们已来到了人的世界!加快了脚步,我们发现来到了一个相当大的村庄。
那村庄房屋重叠,像一个小小的市镇(可惜我已忘记那村庄的名字),在村庄惟一入口的道路上,却站着好几个身qiáng力壮的年轻人,像站岗般守在那儿。我们跋涉了一天,在剧烈的哀痛中,和长途步行的劳累下,早已筋疲力尽而饥肠雷鸣。再加上一路上没见到一个人,现在,看到了我们自己的同胞,心里就已热血翻腾,恨不得拥抱每一个中国人。我们感慨jiāo加的往村庄中走去,谁知道,才举步进去,那站岗的年轻人就忽然拿了一把步枪,在我们面前一横,大声说:“什么人,站住,检查!”我们愕然止步,父亲惊导和悲伤之余,忍不住仰天长叹,一迭连声的说:“好!好!好!我们一路上听日军说这两句话,想不到,现在还要受中国人的检查!只为了不甘心做沦陷区的老百姓,才落到父子分离,孑然一身!检查!我们还剩下什么东西可以被检查!”父亲这几句话说得又悲愤,又激动。话才说完,就有一个白发萧萧、面目慈祥的老人从那些年轻人后面走了出来,他对父亲深深一揖,说:“对不起,我们把村子里的壮丁集合起来,是预备和日军拚命到底的。检查过路人,是预防有汉jian化了装来探听消息。我听您的几句话,知道您一定不是普通难民。我是这儿的县长,如果你不嫌弃,请到寒舍便饭,我们有多余的房间,可以招待您一家过夜!”老县长的态度礼貌而诚恳,措辞又文雅,立刻获得父母的信任和好感。于是,那晚,我们就到了老县长家里,老县长杀jī杀鸭,招待了我们一餐丰盛之至的晚餐。席间,老县长询问我们的来历和逃难经过,父亲把我们一路上的遭遇,含泪尽述。老县长听得十分动容,陪着父亲掉了不少眼泪。最后,老县长忽然正色对父亲说:
“陈先生,您想去后方,固然是很好,可是,您有没有为留在沦陷区的老百姓想过?”
父亲不解。老县长十分激昂的说:
“您看,陈先生。中日之战已经进行了七年,还要打多久,我们谁都不知道。日军已向东安进bī,打到我们村里来,也是弹指之间的事,早晚,我们这里也要像湖南其他城镇一样沦陷。我已经周密的计划过了……”他完全把父亲引为知己,坦白的说:“我把附近几个村庄联合起来,少壮的组织游击队,发誓和日军打到底。老弱妇孺,必须疏散到深山里去,我们在山里已经布置好了,只要日军一来,就全村退进深山,以免被日军蹂躏。那深山非常隐蔽,又有游击队保护,绝不至于沦入敌手。可是,陈先生,我一直忧虑的,是我们的孩子们,这些孩子需要受教育,如果这长期抗战再打十年八年,谁来教育我们的孩子?谁来教他们中国的文化和历史?谁来灌输他们的民族意识?陈先生,您是一个教育家,您难道没有想过这问题吗?”父亲愕然的望着老县长,感动而折服。于是,老县长拍着父亲的肩膀,热烈的说:“陈先生,留下来,我们需要您!您想想,走到四川是一条漫长的路,您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未来仍然吉凶难卜!与其去冒险,不如留下来,为我们教育下一代,不要让他们做亡国奴!”老县长的话显然很有道理,因为父亲是越来越动容了。但是,父亲有父亲的固执:“为了逃出沦陷区,我已经付出了太高的代价,在这么高的代价之下,依然半途而废,未免太不值得了!不行!我还是要走!”“留下来!”老县长激烈的说:“留下来比走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