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_琼瑶【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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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曾连长所决定的,绝不改变!

    他把马队集中起来,他领先率马队在前面开路,步兵和辎重跟在后面。我母亲本来也有一匹马骑的,那时候,也得把马让出来,给jīng于骑术的兵士前去开路。

    我还是骑在曾连长的马上,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我颇有些骄傲和兴奋,因为不必像弟弟们那样盘膝坐在箩筐里,可以坐得正正的,任两腿伸得直直的,并且还是开路的先锋呢!但一上山,我的骄傲与兴奋一下子全给扑灭了!山上长满了比人还高的野糙,曾连长和其他骑士穿了长裤和高高的马靴,我穿的是短裙,luǒ露的两腿被锋利的糙缘割出无数伤口,曾连长全心带路,当然不会注意到这件小事,我虽然疼痛不堪,却qiáng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咬着牙,哼也不哼,我觉得,骑在马背上的人是不能流泪的。

    我们从清晨出发,虽然据说上山只有七里路,但走了好几小时,还没到达山顶。烈日当空,人人汗流浃背,军人们的制服都被汗水湿透。山上遍布荆棘石砾,没有水源。大家随身携带的水壶都已喝光了。山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陡峻,烈日越来越炙热……有位士兵晕倒了,引起一阵骚动,曾连长这才下令停下来休息一下。

    他把我抱下马来,吃惊的发现我两腿上的伤痕,他大惑不解的瞪着我说:“被刺成这样子,怎么话都不说一声?”

    他永远不会了解,在我当时的心目中,他像个神。我怎能在一个“神”的身边,还呻吟叫痛?

    他叫医官为我敷药,又解下他的水壶给我喝水。他的水壶还是满满的,一路上,所有的士兵都把自己的水壶喝gān了,只有曾连长,始终没动过他那个水壶。我喝了两口水,知道此时水比什么都珍贵,不敢多喝,就把水壶还给了他。他还是没喝,把水壶递给了我父母和两个弟弟,他们也只喝了一两口。曾连长再把水壶递给那晕倒的士兵,等水壶终于传回来的时候,里面的水已涓滴不剩!

    曾连长,这奇怪的军官,给了我太深刻的印象。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所崇拜的男子汉,都是曾连长这种人物。若gān若gān年后,我写《六个梦》,其中有一篇《流亡曲》,就以曾连长为范本来写的。话说回头,那艰苦的行程,又开始了。

    山更陡,无路的荒山上横亘着无数大石块,大家连走带爬,马的进度往往比人还慢。士兵们不叫苦,但都已委顿不堪。曾连长已经下了马,牵着马走,马上坐着我,还着一些行囊。此时,有个身背辎重的工兵,眼看着步伐蹒跚,又快倒下去了,曾连长一句话也没说,走过去卸下那工兵的辎重,回头看看已不胜负荷的马背,他就把那份辎重,全背到自己背上去了。下午,终于,我们到达了山顶。

    我们站在山峰的最高处,居高临下,望着山的下面,大家都怔住了。接着,所有的军人,全都欢呼起来了!

    原来,山下已是广西省境。“桂林山水甲天下”这句话,只有见过广西“山水”的人才能了解。这“大风坳”一山之隔,竟是两个世界。山下,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布满了一座座的石峰。那些石峰形状怪异,嵯峨耸立,有的陡峭尖利,有的圆秃光润,一座又一座,全散布在平坦的、绿糙如茵的大糙原上,真怪极了,也真美极了。但,让军人们欢呼的,并不是这“甲天下”的风景,而是水!好久看不到的水!大家渴求已久的水!原来,在那些石峰之间,一条蜿蜒的河流,正盘旋着一直流经山脚下,水声淙淙,都清晰可闻!

    这一下,大家都疯了!

    忘了军纪,忘了疲惫,大家狂喊着,蜂拥的往那山下冲去。曾连长第一次没有约束他的队伍,他一任士兵们连滚带爬的冲下山,冲向河流。不知道是怎样的,我也冲进河水中了,我和父母、麒麟、小弟,我们一家人全在河里。我们泼着水、溅着水,又叫又嚷。流亡以来,这是第一次,全家都笑得好开心。河水又清又凉又舒服,我们人人都浸得透湿透湿。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水边扎营。

    那夜有星有月,那夜有山有水,那夜的一切都很美,但是,那夜以后呢?

第十二章 弟弟失踪了

    第二天,又开始行军。曾连长的部队不是作战部队,而是辎重部队,沉重的装备,不足的人力,在人疲马乏的qíng形下,行走那些崎岖的小路,仍是十分艰苦。那天的目的地是广西边境的一个大城东安,但走到东安前的一个小镇,那小镇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白牙”。到了白牙,大家实在疲乏得寸步难行,更河况黑夜早已来临,大家已摸黑走了很久。于是,曾连长下令在白牙的镇外扎营。

    曾连长尽量不在城镇中扎营,尽量不使老百姓受到任何骚扰,也避免士兵在城镇中受到物质的引诱而犯纪。记得有一晚我们驻扎在一个小镇,半夜里突然被两声枪声惊醒,一时还以为日军追杀而来,后来才知道是曾连长处决了手下的一个士兵,因为那士兵窃取了农家的一根甘蔗,被曾连长发觉,当场枪决。我父亲为此事深表不满,向曾连长抗议,说一条人命怎可低于一根甘蔗呢?这种处分不太重了吗?曾连长大不以为然,他说行军而不守纪律的话,所到之处,必然像蝗虫过境,为老百姓带来极大灾难,日本人蹂躏人民,还不够吗?还容得了我们自己的军队去骚扰?一根甘蔗事小,但这是一个原则,一个不容许违反的规定!曾连长真是一个奇怪的人物!话说回头,我们那晚在白牙扎了营,不久后伙夫们已煮好了又烫又香的稀饭,来叫我们吃。接下来,那晚的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日。母亲为我装了稀饭,就去招呼弟弟们也来吃稀饭,发现他们不在身边,就高声喊叫他们的名字,竟然没有人答应!“麒麟!小弟!麒麟!小弟!”母亲的叫声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恐惧,越来越惊惶。“麒麟!小弟!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挑夫!挑夫!两个挑夫呢?孩子呢?孩子呢……”

    父亲加入了呼唤,声音更急更凄厉:

    “小弟!麒麟!你们在哪里?”

    没有回答。箩筐不见了,挑夫不见了,我的两个弟弟也不见了!

    整个队伍都惊动了,曾连长也赶了过来。因为行军的队伍很长,两个挑夫前前后后混杂在队伍里,不一定随时在我父母视线以内,我父母已对他们很信任,又觉得有军队在保护,不怕他们开小差。可是,现在,连挑夫、行李、箩筐,带弟弟们,一起不见了!我父母几乎要发狂了。他们抓着每一个士兵问:

    “有没有看到挑夫?有没有看到孩子?”

    曾连长立刻派了两个人,全队搜查,并分别到前后各路去找寻,回报都说,开拔后就没人见过他们。

    弟弟们丢了!弟弟们失踪了!我父母急得快疯了。

    “别急!”曾连长镇定的说:“我们的目的地是东安,临时决定在白牙驻扎下来,一定是挑夫走得快,先到了东安,说不定,他们正在东安找我们呢!不要慌,明天我们早一点到东安,保证一找就找到!”

    曾连长自有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我父母听了,大概也觉得言之有理。虽然惶急得坐立不安,粒米难下,也只得眼巴巴的等天亮。那一夜实在太漫长了!父母和我,都整夜没有阖眼,母亲急哭了,一直自怨自艾没有看好两个弟弟,父亲不住的安慰母亲,自己的眼眶也红着。我咬着牙默祷,天快一点亮吧!弟弟们一定在东安城里,一定在东安!

    终于挨到天亮,终于大队开拔,终于到了东安城!

    一进东安城,父母和曾连长,就都怔住了。

    原来,东安是个很大的城,居民很多。但是,东安在政策上,准备弃守,所以,城里的老百姓,早已在政府的安排下,完全撤走了。我们现在走进去的东安城,已没有一个居民,所有的民房都敞着大门,城里驻扎的全是国军。各师各营各连的国军都有,这根本是一个大军营!

    城里哪儿有两个挑夫?哪儿有两个弟弟?

    曾连长叫来几个士兵,走遍全东安城找!

    找不到!根本没有人看到过两个挑夫挑着两个孩子!

    父母亲伤痛yù绝,连一向镇静的曾连长,也开始不安起来。他又说,可能他们还在白牙。我们从大风坳山下到白牙走的是小路,路较近,如果挑夫走了大路,或在中途休息,那么可能比我们较晚才到白牙。也可能从白牙到东安走了一条与我们不同的路,尚在路上。于是,他一面安慰我们,一面分派两批快骑,分两路向白么赶去!

    第一批快骑回报:没有踪迹。

    我们把希望寄托在第二批快骑身上,等待中时间变得特别缓慢,焦虑也越来越重,然后,第二批的王排长快马跑回来了,他大声叫着说:“我们找不到陈家的娃仔,却与一批日军遭遇上了,他们向我们放枪,我们也向他们放枪!我想找娃仔事小,回来报告日军的动向更重要!”据说,政府为了保持抗战的实力,不愿意作无谓的消耗战,军队都奉命退守到各地。东安既不是迎战的战场,又知道日军加速进bī,于是,顿时间,东安城乱成一团。各路军队都纷纷提前向各自目的地开拔。曾连长率领的是辎重部队,更不能不与其他部队一起撤离!

    眼看别的部队都已撤离,曾连长不能再犹豫,一面大声下令自己的部队撤退,一面飞快的把我抱上马,对我父亲大叫着说:“陈先生,年纪轻轻的,还怕没儿子吗?生命要紧,快走吧!”说着便拍马疾驰。也许在他想来,只要把我带走,我父母也就会跟上来了!这些日子来,我一直跟着曾连长骑马,也因为跟着曾连长骑马,我才没有和弟弟们一起失踪。曾连长马背上的位子,我都坐熟了。可是,这次,我惊惶回顾。只看到我那可怜的爸爸妈妈,呆呆的站在路边,像两根木桩,动也不动。我心中大急大疼,那位子就再也坐不稳了。我嘴里狂叫了一声:

    “妈妈呀!”一面,就挣扎着跳下马去,曾连长试图拉住我,我早已连滚带跌的摔下马背,耳边只听到连长那匹骏马一声长嘶,再回头,那马载着曾连长,已如箭离弦般,绝尘而去。我没被马踩死,真是古怪!我从地上爬起来,跌跌冲冲的爬到母亲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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