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_琼瑶【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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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险!她想着,感qíng上的红灯已经竖起来了,遁避的念头又迅速来临。

    "噢,不早了,我要叫车回去。"她抗拒什幺阻力似的说,觉得这话似乎不出于自己的口中。冷冷的街头,却有太多诱人停留的力量。

    他望了她一会儿,没有多说什幺,挥手叫住了一辆出租汽车。车上,两人都出奇的沉默,她在体味着这神奇的相遇,他呢?她不知他在想什幺,但那凝思着的眼睛和恍惚的神态令她心动。忽然间,她觉得满腹温qíng而怆然yù泪。车停了,她机械化的跨下车,他从车内伸出头来说:"明天早上来看你!"

    "我──"想拒绝,但,已来不及说出口,车子绝尘而去,留给她的是朦胧如梦的qíng绪……三分喜悦,两分迷惘,更加上一分激qíng。

    于是,第二天来临了,他们到了海滨。

    海边,没有沙滩,却是大片的岩石,嵯峨耸立,高接入云。她仰首看天,灰蒙蒙的天像一张大网,混混沌沌的连海、岩石、她,和他笼罩在里面。她深吸了口气,用围巾束起了被海风任意chuī拂的乱发,对他微微一笑。

    "真喜欢看到你笑。"

    "是吗?"她问:"我不常笑吗?"

    "有时笑,笑得像梦,不像真的。"他搜寻她的眼睛,看进她的眼底:"大多数时候,你像是有流不完的眼泪。"

    "噢──"她拉长声音"噢"了一声,迅速的把眼光调开,因为莫名其妙的眼泪已经快来了。"别再多说,"她心中在喊:"你已经说得太多了!"是的,说得太多了,被人了解比了解别人可怕!这人已dòng穿了你!

    海làng拍击着岩石,涌上来又落下去,翻滚着卷起数不清的白色泡沫。茫茫云天,无尽止的延伸,和无垠的海相吻合。

    她站在岩石上,迎着风,竭尽目力之所及,望着海天遥接的地方,幽幽的说:"真奇怪,我会选择这个时间到海边来!"收回眼光,她迷惑的望着他:"为什幺?我和你才认识一天,为什幺会跟你到海边来?"

    "一天?"他反问,深黑的眼睛盯着她:"只有一天吗?不,我认识你已经很久很久了,否则,昨天我不会参加那个宴会,只因为宴会中有你!你比我想象中更美好。"

    "很单纯吗?"

    "不,很复杂,很奇异。"

    别再说!她凝视着他,为什幺他不是个单纯的商人?为什幺他有那幺高的颖悟力?为什幺他能看穿她?"很复杂,很奇异,"这不是她,是他。梦与现实的混合品,不是吗?他有梦想,却能在现实中作战,朋友们说他是艺-界的"商人,收集家,和鉴赏家。"他击败他的反对者,屹立得像一座摇不动的山。那样坚qiáng,而又那样细致,细致到能了解她心底的纤维,这是怎样一个男人?"很复杂,很奇异,"是她?还是他?

    "哦,看!一个小女孩!"

    他指给她看海边伫立着的一个女孩子,他们向她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女孩面前陈列着形形色色的珊瑚和贝壳,正等着游人收买。而偌大的海滨,他们是仅有的两个游人。

    她从一大篮小贝壳中取出一粒,问:"多少钱?"

    "一角钱一个。"小女孩的鼻尖冻得红红的,不住的吸着冷气。

    "买你一个。"她在手提包里找寻一角钱。

    "我这里有。"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五角钱的辅币,递给小女孩。

    "五角钱五个。"女孩子实事求是,又捧上了四个。

    "噢,"她笑了,忽然觉得很开心:"另外四角钱送给你,我只要这一个!"握着那小贝壳,她拉着他走开,高兴得像个孩子,尤其当那女孩捧着四个贝壳,目瞪口呆的望着她的时候,她几乎想大笑了。走到水边,她摊开手掌,那贝壳躺在她的掌心中,光洁细润。米色的壳面上有着金huáng色的徊纹,细细的,环绕在贝壳的背脊上,找不着起点,也找不着终点。在阳光下,它微微反she着光亮,像一颗闪熠的小星星。

    "你送我的,"她笑着说,彷佛是粒钻石,或比钻石更好的无价之宝,"小小的贝壳!"她说。

    "盛着什幺?"他问。

    "一个小小的梦。"

    他合拢她的手指,让她握紧那枚贝壳:"握牢吧,别让梦飞走了。"

    "它飞不走,"她说,笑意更深:"它藏在贝壳的里面,永远属于我。"

    "你傻得像个小娃娃!"

    她笑了,笑得那幺高兴,那幺开心,似乎再没有更高兴的事了。他也跟着笑,笑开了天,也笑开了地。然后,她收住了笑,愣愣的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好半天,她垂下了头,看着脚下的岩石说:"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希望你永远这幺开心。"

    她抬起头,又迷惘的笑笑,沿着岩石的岸边向前走,他走在她的身边。风chuī起了她的围巾,拂在他的脸上。在一块突起的峭壁前,她站住了,峭壁的石fèng里开着一朵小花,她伸手去采撷,他也同时伸出手去,他们的手在到达花朵之前相遇,他握住了她,微一用力,她的身子倒进了他的怀里,他找寻着她的嘴唇。

    "不。"她轻声的、虚弱的说。

    "或者你会说我庸俗。"他的胳膊绕住她,qiáng而有力。"但是,我愿用一生的幸福,换你的一吻。"

    "不,不,不。"她一连串的说,一声比一声低微。他的力量支配着她,那对热烈的眼睛具有烧灼般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在他的注视下逐渐的瘫软融化。然后,他的头俯了下来,云和天在她闭拢的眼帘前消失,岩石在她脚下浮动……一段旋gān转坤,天翻地覆的时刻。再张开眼睛,他的眼珠正深深的望着她,那里面已没有慧黠,只有令人震撼的深qíng。

    "你使我qíng不自已,"他喃喃的说:"你是个诗、画,和梦的混合品,勾动起人灵魂深处最美的qíngcao。"

    "但是,这是不该发生的。"她挣扎着说。

    "不过,已经发生了,是不是?昨晚,当我们一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或者是,但,依旧是不应该发生。"

    "你不是世俗的女孩子,为什幺要用世俗的眼光去评定该与不该?"

    "世俗不会因为我们活着而不存在。"她凄凉的说:"请告诉我,你爱你的太太吗?"

    "是的,"他点点头,放开了她。"你说得对,世俗不会因我们活着而不存在,但是,面对着你,却无法想得到世俗。"

    "反正,一切会结束,"她用手拨弄着峭壁上的小花,低徊的说:"明天是最后一天,于是,我将回到我的金丝笼里,这一段,只是生命里的外一章,留下的是回忆。人,有回忆总比没有好,是吗?然后就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的金丝笼,"他咬咬嘴唇,眉毛轻蹙了一下。"一定是个jīng巧而安宁的所在,是吗?"

    她贴着峭壁而立,面对着大海,一阵风chuī来,她衣袂翻飞,巾角飘扬。微微仰起头,她恻然而笑,轻轻的念:"我yù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她停住了摇摇头,笑笑:"好了,我们该走了。"

    是的,该走了,太阳正在海面沉落。许多时候,时间是停驻的,许多时候,它又快如闪电般消失。假若人有能力控制时间,需要它停驻时它就不走,需要它消失时它就飞跃过去,那幺,这会是怎样一个世界?

    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

    他们在huáng昏里漫步,风刺刺地刮着人脸,冰凉的手握紧着冰凉的手,但心头始终是暖暖的。她平时走不了十分钟,就会感到疲惫,今天走了那幺多路,仍然了无倦容。如果他愿意走到天涯海角的尽头,她想她也一定会陪他走去的。

    他们终于在一家小饭馆歇住了脚。他叫来了烤ròu火锅,桌子中间那个炭炉子,虽然有一股淡淡的煤烟,但那跳跃的火舌,美丽极了,也温暖极了。她觉得比在豪华而古板的大餐厅有意义得多。

    抬起头来,她接触到他关怀而黯然的眼光,不由自主的,她对他微微一笑。奇怪,在这一刻她倒并不觉得伤感,三天!

    已经够充实,她从不愿对任何东西过分苛求,有这样的三天,有这奇迹般的一份感qíng的收获,亦复何求?

    "再吃一点?"他问。

    她摇摇头,微笑着继续凝视他。他们都没有喝过酒,但醉意却在席间流转。

    "那幺,走吧!"

    走出了那家饭馆,穿过了热闹的街头,顺着脚步,来到的是淡水河边。

    "桥!"他说。

    桥,跨水而卧,一盏盏的灯把桥串成一串,那幺长,从这头看不到那头。夜雾蒙蒙下,桥影在水面摇晃,像出于幻境般,带着不可思议的诱惑力。

    "到桥上走走吗?"他问。

    没有回答,她跟着他走上了桥,倚着栏杆,桥下有双影并立。转过头来,她望着他,四目相接,都默默无言。她又微笑了-他们虽并立在桥上,事实上却被隔在桥的两端,被桥所沟通的,是幻梦,被桥所隔断的,是真实。

    "想什幺?"他问。

    "什幺都不想。"

    "可能吗?我从不相信人的思想会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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