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_琼瑶【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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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也会停顿。"

    "什幺时候?"

    "当你不能再想的时候。"

    他笑了,凝视她。

    "好答案,相信你求学的时候,是个顽皮的学生!"

    她也笑了。他注视了她许久,敛住了笑,握住她的手,向前面缓缓走去。

    "和你在一起,彷佛吃酸梅。"他说。

    "怎幺?"

    "又甜又酸!"

    走过了一根根的桥柱,越过了一盏盏的灯影,桥的那一头渐渐清晰,继续走下去,终于走过了最后的一根桥柱,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幽幽一叹,不胜惋惜似的说:"我以为这桥很长,没料到却这幺短!"

    "再走回去?"

    "好。"

    掉回头,再向桥的那一端走去。

    "希望永远在这桥上走来走去,"她微笑着说:"桥的两端是现实,桥上不是。走过了桥,就必须有落定的地方,在桥上,却可以永不落定。"

    "但是,你一定要通过桥,你不能在桥上停留。"

    她叹息,又习惯xing的对自己微笑。

    "我发现了,当你无可奈何的时候,你就微笑。"

    "你已经发现得太多,"她望着黑黝黝的水面:"你三天中所发现的,比和我生活了一生的人更多。"

    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腰,倚着栏杆,他们站住了,凝视着河水。他用手指卷起了她的一绺头发。

    "我喜欢长头发,不要有那幺多波làng。"

    "我为你留起来,"她笑着:"等我的头发留长的时候,你在何方?恐怕你永远看不到长头发的我,但是,我仍然要为你留起来。"

    他静静的望着她,夜色里,他眼中的火焰在跳动,这使她的心脏收缩,绞紧。月色淡淡的涂在河面,涂在桥栏杆上,涂在他和她的身上。河水轻缓的流着,淙淙的水声流走了夜,流走了时间。风越来越大,钻进她的衣服,那件宽宽的大衣被风鼓动得像鸟类的双翼。鸟类的双翼,假若真能变成鸟类,高兴飞到那里就到那里,高兴停下就停下,那又有多好!

    夜深了,月亮偏西,她挽住他。

    "走吧!"

    一会儿,"桥"就被-在身后了。

    "重回到人的世界。"她说,望着街灯耸立的街头,寒风在徘徊着,霓虹灯都已熄灭。"明天,你将不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她看了他一眼,靠紧着他,轻声念:"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qíng处,高城望断,灯火已huáng昏!"她又笑了。"灯火已huáng昏!岂止是灯火huáng昏,现在已经是灯火阑珊了!"

    确实已经是灯火阑珊了,街上已没有行人,夜风正在加qiáng着威力。他们相对凝视,他的脸那幺模糊,在她的泪雾中dàng漾。他的手紧握了她,低低的说:"是三天,也是永恒!"

    是三天,也是永恒?不,三天仅仅是三天,不会变成永恒!当她又独自来到这桥头时,她就更能肯定这一点。二天内拥有的是"qíng",永恒的只是"怀念"。三天的甜蜜,永恒的苦楚,这之中有太大的差异,她宁愿要那三天,却不愿要这永恒!

    走过了堤,跨上了桥,她缓缓的走去,身边少了一个人影,整个桥都如此空dàng!倚着桥栏,她不敢看桥下孤独的影子。寒风萧瑟,夜露侵衣,她拂着头发,是的,头发已留长了,他在何方?

    他在何方?他在何方?她知道。总之,他在这个城市里,一栋小巧jīng致的房子中。当她凝视着河水,她几乎可以在河面的波纹里,看出他目前的qíng况:小小的房间,挂满墙头的书画,拉得很严密的紫红色的窗帘,四壁的书橱……还有,一盆烧得旺旺的炉火,他,就坐在火边,捧着一本爱看的书。炉火照红了他的脸,也照红了环绕在他身边的、他的妻子和孩子的脸。

    她收回了眼光,不想再看。寒风扑面chuī来,她打了一个寒噤,真冷!炉火,书房,他,都距离她太远太远了,她拥有的,只是桥上的夜风,和永恒的思念!

    离开了桥栏杆,她试着向桥的那一端走去。朦胧中,她记起一阕词:"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又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chūn纵在,与谁同?"

    chūn纵在,与谁同?她直视着前方,一步步的向前走去。她的手在大衣口袋中碰到一样坚硬的小东西,拿出来,是那粒小小的贝壳,小小的贝壳,盛着一个小小的梦!她拥紧了贝壳,怕那个可怜的"小梦"会飞走了。

    桥,那幺长,她不相信自己能走到那一端。

黑眸

    一阵淡淡的幽香和一阵衣服的"□□"声,接着,是那熟悉的、轻轻的脚步声,然后,他身边的椅子被拉开,一本西洋文学史的笔记本落在桌子上,身边的人落座了。他几乎可以感到那柔和的呼吸正透过无形的空气,传到他的身上。可以领受到她浑身散发的那种醉人的温馨,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肌ròu都绷紧了,心脏在胸腔中加快的跳动,血液在体内冲撞的运行。悄悄的,他斜过眼睛去窥探她的桌面,一双白皙的手,纤长而细致的手指,正翻开那本厚厚的西洋文学史。收回了视线,他埋头在自己的地质学中。但,他知道,他那份平静的阅读qíng绪再也不存在了。

    低着头──他始终不敢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在她与他的桌面之间巡逡,看着她平静的、轻轻的翻弄着书页,他生出一种嫉妒的qíng绪,妒嫉她的平静和安详。从桌子旁边看过去,可以看到她浅蓝的衣服,和那紧倚着桌子的身子。他不安的蠕动了一下,用红笔在书本上胡乱的勾划──有一天,或者有一天,他会鼓起勇气来和她说话,但是,不是今天,今天还不行!他衡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尺半或两尺,可是这已经比两个星球间的距离更远,他想-有一天,他会冲过这段距离,终有一天!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几世纪,或者只是一-那。有个黑影投在桌面上,投在他和她之间的桌面上,他抬起头,是的,又是那个漂亮的男孩子!高高的个子,微褐的皮肤,含笑的眼睛和嘴角,过分漂亮的鼻子和英挺的眉毛。是的,又是这漂亮的男孩子,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使人不舒服。

    "嗨!"男人轻声说,不是对他,是对她。

    "嗨!"她在回答,轻轻的、柔柔的,柔得像声音里都含着水,可以淹没任何一个人。

    "看完了没有?"男的问。

    "差不多了。"

    "已经快十二点了。"

    "是吗?"

    "吃中饭去?怎样?"

    没有听到她回答,但他可以凭第六感知道她在微笑,默许的微笑。那漂亮的角色开始帮助她收拾桌上的书和笔记本,椅子响了,她站起身来。他可以看到那裹在蓝色衣服中的纤巧的身子离开书桌。拉开椅子的声音在他心脏上留下一道刺痛的伤痕。桌上的黑影移开了,身边的衣服"□□"声和脚步声开始响了,他抬起头去看她,不相信她真的要走了。于是,像触电般,他接触到一对大大的、黑色的眸子。她正无意识的俯视着他,那对黑色眸子清亮温柔,像两颗浸在深深的、黑色潭水中的星光,透出梦似的光芒,迷迷蒙蒙的从他脸上轻轻悄悄的掠过。他屏住了呼吸,脉搏静止,时间在一-那间停住。于是,他看到她走开,那漂亮的角色迎了过去,他们并肩走出了图书馆。她小小的、黑发的头微微的偏向那男人,似乎在说着什幺,那男人正尝试把手围在她纤巧的腰上。

    收回了视线,他深深的呼吸了一下。地质学黯然无光的躺在桌子上,书页上布满了乱七八糟的红色线条。图书馆寂寞得使人发慌。随手翻弄着书页,他可以听到自己心脏沉重的跳动声。书页里充满黑色的眸子,几千几万的、大大的、温柔的、像一颗颗水雾里的寒星,对他四面八方的包围了过来。

    "有一天,"他迷糊的想着:"我会代替那个漂亮的男孩子,终有一天!"靠进椅子里,他静静的等待着,等待明天早点来临,他又可以在图书馆里等候她。或者有幸,能再接触一次她那黑色的眸子,又或者有幸,明天竟会成为那个神奇的"有一天"!虽然,这个"又或者有幸",是渺茫得不能再渺茫的东西,但它总站在他前面,总代表着一份光、热和希望。

    第二天,他又准时坐在那儿,听着那"□□"的衣服声、轻巧的脚步声,望着那白皙而纤长的手指,闻着那淡淡的幽香,然后心跳的去搜寻那对黑色的眸子,直到那漂亮的男孩子过来,把她迎出图书馆,带走属于她的一切-衣声、人影、幽香、和那梦般的黑眸。剩下的,只是空dòng的图书馆,空dòng的他,和一份空dòng的希望。第三天,第四天,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日子千篇一律的过去,依然是等待着、希望着-依然是心跳、紧张-依然只剩下空dòng和迷惑。他几乎相信岁月是不变的,日子是同一个复版印刷机里印出来的。但有一天,qíng况却有些变动了。

    那天,当他和平时一样走进图书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竟先他而来,正静静的坐在她的老位子上。抑制住自己的心跳,他对她的方向走过去。突然间,她抬起头来,那对大而黑的眸子正正的望着他,他又感到室息、紧张、和呼吸急迫。好容易,他才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手忙脚乱的把书本堆在桌子上,就在坐下来的一-那,他觉得她正温柔的看着他,她的脸上似乎浮着个美好的微笑。但,当他鼓足勇气去捕捉那对黑眸时,那两颗黑夜的星星却迅速的溜跑了。他深吸了口气,打开书本,正襟危坐。可是,他的第六感却在告诉他,那对黑眼睛又对他飘过来了。迅速的,没有经过考虑的,他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在一-那间相遇了-顿时,她绽开了一个羞怯的微笑,又俯下头去了。而他,却愣愣的呆了一段十分长久的时间,恍惚的怀疑自己所看到的那个微笑,不相信是真的看到了还是出于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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