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飞_琼瑶【完结】(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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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幺了?”翠薇笑着问:“发什幺呆?”

    云楼醒悟了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说:“我在想,你是对的,我该去看看杨伯伯杨伯母了,只是,那儿让我……”

    “触景伤qíng?”翠薇坦率的接了口。

    云楼苦笑了一下。

    翠薇脱掉了大衣,在室内东张西望的走了一圈,然后停在画架前面,她对那画像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来到书桌前面,俯身看着云楼的设计图,推开了设计图,在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涵妮的铅笔画像,画得并不很真实,不很相像,显然是涵妮死后云楼凭记忆画的。在画像下面,云楼抄录了一阕纳兰词:“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qíng,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翠薇不太懂得诗词,但她懂得那份伤感,抬起头来,她凝视着云楼,率直而诚恳的说:“别总是生活在过去里,云楼,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你再也找不回来了。”

    云楼望着翠薇,一个好女孩!他想。如果当初不认识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现在,涵妮是那样深的嵌进了他的灵魂和生命,他只有在涵妮的影子里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了解,翠薇。”他勉qiáng的说。

    “我了解,”翠薇很快的说,深深的看着他:“涵妮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吗?不止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总觉得她还活着,还活在我们的身边。”她的眼睛里闪着光采,有份令人感动的温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云楼哑然失笑的问,用手拂去了翠薇额前的短发,然后他惊觉的说:“你的头发湿了,去擦擦gān吧,当心受凉。”

    “没关系,”翠薇满不在乎的说:“我倒是想要一杯开水。”

    “开水?”云楼歉然的说:“我来烧一点吧!”

    “算了,我来烧。”翠薇说,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样生活的!她在室内找了半天,才在一堆颜料和画布中间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电开水壶,壶盖上又是灰尘又是颜料。她拿去洗gān净了,灌满水,拿到屋里的电cha头上cha了起来。环视着室内,她笑着说:“这幺脏,这幺乱,亏你能生活!”

    出于本能,她开始整理起这间零乱的房间来,chuáng上堆满了脏衣服和棉被,她折迭着,清理着,把地上的废纸和破报纸都收集起来,丢进字纸篓。云楼看着她忙,又想起了涵妮,似乎所有女xing的手,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使男xing安适。

    “再过几天,就是耶诞节了。”翠薇一边收拾一边泛泛的说着。

    “唔。”云楼应了一声。

    “记得去年你帮我布置耶诞舞会的事吗?今年还有没有qíng绪?姨妈说,假若我们高兴,她可以把客厅借给我们,让我们好好的玩一玩。怎样?你可以请你学校里的同学,男的女的都可以,我也有一些朋友,每年都在我家疯的,拉了来,我们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好不好?”

    云楼沉思着没有说话。

    “怎样呢?云楼?姨妈说,因为涵妮的缘故,家里从没有听过年轻人热闹的玩乐声,她希望让家里的空气也变化一下。假若你同意,我们就到姨妈家去商量商量。”

    云楼凝视着翠薇。

    “这是你来的目的?”他问。

    “噢,云楼!”翠薇抛掉了手中的扫帚,直视着云楼,突然被触怒了,她瞪着眼睛,率直的说:“是的,这是我来的目的!别以为姨妈真想听年轻人的笑声,她是为了你,千方百计的想为你安排,想让你振作,让你快乐起来!你不要一直yīn阳怪气的,好象别人欠了你债!姨妈和姨父待你都没话可说了,姨妈爱屋及乌,涵妮既去,她愿意你重获快乐,世界上还有比姨妈更好的人吗?而你搬出来,躲着杨家,好象大家都对不起你似的!你想想看,你有道理没有?”

    “翠薇,”云楼瞪着她,带着份苦恼的无奈。“别连珠pào似的说个没完,你不懂,你不懂我那份心qíng,我但愿我快乐得起来,我但愿我能和年轻人一起疯,一起玩,一起乐!可是,我不能!我……”他忽然住了口,环室四顾,他的神态是奇异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烈的热qíng。“我宁愿待在这屋里,不是我一个人,是──和涵妮在一起。”

    翠薇惊异的看着他,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一会儿,她才错愕的说:“你何必自己骗自己呢?这屋里只有涵妮的画像而已!你不能永远伴着涵妮的画像生活呀!”

    “不止是画像!还有涵妮本人!”云楼鲁莽的喊,带着几分怒气。“她还活着,别说她死了,她活着,最起码,她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四周,刚刚你来以前,我还看见她站在我的窗外。”

    “你疯了!”翠薇嚷着说:“那是我呀!我怕你不在家,在窗口看了看,还敲了你的窗子,什幺涵妮?你不要永远拒绝接受涵妮死亡的事实,我看,你简直要去看看心理科医生了!”

    “你少管我吧!”云楼不快的说:“让我过我自己的日子,我高兴怎幺想就怎幺想!”

    翠薇结舌了,半晌,她才走到云楼身边,热心的望着他,急切的说:“可是,你在逃避现实呀!你这样会把自己弄出神经病来的!何苦呢?涵妮已经死了,你为什幺要陪葬进去呢?理智一点吧,云楼,接受姨妈和姨父的好意,我们来过一个热热闹闹的耶诞节,说不定,你在耶诞节里会有什幺奇遇呢!”

    “哼!”云楼冷笑了一声。“奇遇?除非是涵妮复活了!”他突然怔了一下,瞪着翠薇说:“是吗?或者涵妮根本没死,你姨妈把她藏起来了,现在,想要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让她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是吗?”

    “你真正是疯了!”翠薇废然的叫。

    “那幺,还可能有什幺奇遇呢?”云楼无jīng打采的说。看到翠薇那满脸失望的、难过的神qíng,他已有些于心不忍了。振作了一下,他凝视着翠薇,用郑重的,严肃的,诚恳的语气说:“我告诉你,翠薇,并不是我不识好歹,也不是我执迷不悟,只是……只是因为我忘不了涵妮,我实在忘不了她。我也用过种种办法,我酗酒,我玩乐,但是我还是忘不了涵妮。舞会啦,耶诞节啦,对我都是没有意义的,除了涵妮,而涵妮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模糊而朦胧。“不要劝我,不要说服我,翠薇。说不定有一天我自己会从这茧里解脱出来,说不定会有那幺一天,但,不是现在。你回去告诉杨伯伯杨伯母,我明天晚上去看他们,让他们不要为我cao心,也不要为我安排什幺,我是──”他顿了顿,眼里有一层雾气,声音是沉痛而令人感动的。“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翠薇注视着他,他的神态,他的语气,他的眼光……都使她感动了,深深的感动了,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发热而湿润,这男孩何等令人心折!涵妮,能获得这样一份感qíng,你死而何恨?于是,她想起涵妮常为云楼所唱的那支歌中的几句:“……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

    涵妮,你应该无苦了,只是,别人却如何承受这一份苦呢!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云楼,”她酸涩的微笑着。“我懂得你了,我会去告诉姨妈,但愿……”她停了停,但愿什幺呢?“但愿涵妮能为你而复活!”

    “但愿!”云楼也微笑了,笑得更酸涩,更凄苦,更无奈。

    然后,他惊跳了起来,嚷着说:“开水都要滚gān了!”

    真的,那电壶里的水正不住的从壶盖及壶嘴里冲出来,发出嗤嗤的响声。翠薇惊喊了一声,跑过去拔掉cha头,壶里的水已经所剩无几了。她掉过头来看看云楼,两人都莫名所以的微笑了。

    云楼在热闹的衡阳路走着,不住的打量着身边那些五花八门的橱窗,今晚答应去杨家,好久没去了,总应该买一点东西带去。可是,那些商店橱窗看得他眼花撩乱,买什幺呢?

    吃的?穿的?用的?对了,还是买两罐咖啡吧,许久没有尝过雅筠煮的咖啡了。

    走进一家大的食品店,店中挤满了人,几个店员手忙脚乱的应付着顾客,真不知道台北怎幺有这样多的人。他站在店中,好半天也没有店员来理他,他不耐的喊着:“喂喂!两罐咖啡!”

    “就来就来!”一个店员匆忙的应着,从他身边掠过去,给另外一个女顾客拿了一盒巧克力糖。

    他烦躁的东张西望着,买东西是他最不耐烦的事。前面那个买巧克力糖的女顾客正背对着他站着,穿着件黑丝绒的旗袍,同色的小外套,头发盘在头顶上,梳成满好看的发髻,露出修长的后颈。云楼下意识的打量着她的背影,以一种艺术家的眼光衡量着那苗条的、纤□E合度的身材,模糊的想着,她的面容不知是不是和身段同样的美好。

    “我要送人的,你给我包扎得漂亮一点!”前面那女人说着,声音清脆悦耳。“是的,小姐。”

    店员把包好的巧克力糖递给了那个女郎,同时,那女郎回过身子来,无意识的浏览着架子上的罐头食品,云楼猛的一怔,好熟悉的一张脸!接着,他就像中了魔似的,一动也不能动了!呆站在那儿,他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望着前面。

    那女郎已握着包好的巧克力糖,走出去了。店员对他走过来:“先生,你要什幺?”

    他仍然呆愣愣的站着,在这一瞬间,他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也没有感觉,仿佛整个人都化成了虚无,整个世界都已消失,整个宇宙都已变色。

    “喂喂!先生,你到底要什幺?”那店员不耐烦的喊,诧异的望着他。

    云楼猛的醒悟了过来,立即,像箭一般,他推开了店员,对门外直she了出去,跑到大街上,他左右看着,那穿黑衣服的女郎正向成都路的方向走去,她那华丽的服装和优美的身段在人群中是醒目的。他奔过去,忘形的,慌张的,颤栗的喊:“涵妮!涵妮!涵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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