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楼抬起眼睛来,看着杨子明,杨子明的神qíng是和雅筠同样真挚而诚恳的。云楼无力的垂下了头去,颓然的对着炉火,喃喃的说:“可是,我看到的是谁呢?”“你可能是jīng神恍惚了,这种现象每个人都会有的,”雅筠温柔的说:“我一直到现在,还经常听到涵妮在叫妈妈,午夜醒来,也常常觉得听到了琴声,等到跑到楼下来一看,才知道什幺都是空的。”雅筠叹了口气。“答应我,云楼,你搬回来住吧!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什幺样子了,你需要有人照顾。我们……自从涵妮走了之后,也……真寂寞。你──就搬回来吧!”
云楼慢慢的摇了摇头。
“不,我也需要学习一下独立了。”
“无论如何,今晚住在这儿吧,”雅筠说:“你的房间还为你留着呢!”
云楼没有再说话了,住在这儿也好,他有份虚弱的、无力的感觉,在炉火及温qíng的包围之下,想到自己那间小屋,就觉得太冷了。
深夜,躺在chuáng上,云楼睡得很不安稳。这间熟悉的房间,这间一度充满了涵妮的笑语歌声的房间,而今,显得如此的空漠。涵妮,你在哪里?辗转反侧,他一直呻吟的呼唤着涵妮,然后,他睡着了。
他几乎立即就梦到了涵妮,穿着白衣服,飘飘dàngdàng的浮在云雾里,她在唱着歌,并不是她经常唱的那支“我怎能离开你”,却是另一支,另一支他不熟悉的歌,歌词却唱得非常清晰:“夜幕初张,天光翳翳,yīn影飘浮,忽东忽西,往还轻悄无声息,风chuī袅漾,越树穿枝,若有幽怨泣欷s[,你我qíng深,山盟海誓,奈何却有别离时!苦忆当初,耳鬓厮磨,别时容易聚无多!怜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缘再续勿蹉跎!相思似捣,望隔山河,悲怆往事去如梭,今生已矣,愿君珍重,忍泪吞声为君歌。”
唱完,云雾遮盖了过来,她的身子和云雾糅合在一起,幻化成一朵彩色的云,向虚渺的穹苍中飘走了,飞走了。他惊惶的挣扎着,大声的喊着:“别走!涵妮!别离开我!涵妮!”
于是,他醒了,室内一屋子空dàngdàng的冷寂,曙色已经照亮了窗子,透进来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他从chuáng上坐了起来,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真实和梦境糅合在一起,他一时竟无法把它们分剖开来。奇怪的是,涵妮在梦中唱的那支歌竟非常清晰的一再在他脑中回响,每一个字都那幺清楚,这歌声盖过了涵妮的容貌,盖过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在室内各处回dàng着,回dàng着,回dàng着……
他就这样坐在chuáng上,坐了好久好久,直到门上有着响声,他才惊醒过来,望着门口,他问:“谁?”
没有回答,门上继续响着扑打的声音,谁?难道是涵妮?
他跳下chuáng,奔到门边去打开了房门,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一下子扑了过来,扑进了云楼的怀里,是洁儿!云楼一把抱住了它,把头靠在它毛茸茸的背脊上,他才骤然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凄楚。喃喃的,他说:“原来是你,洁儿。”抚摩着洁儿的毛,他望着洁儿,不禁深深的叹息了一声,“洁儿,”他说:“我想,涵妮可能真的是离我们而去了。”
云楼站在那幢大建筑前面,抬头看着那高悬在三楼上的霓虹灯“青云歌厅”四个大字,就是这个地方吗?他不敢肯定,今天,当他询问广告公司里的同事时,答复有好几种:“青云?是的,有个青云酒家。”
“青云吗?谁不知道?青云歌厅呀!”
“好象有家青云咖啡馆,我可不知道在那条街。”
“青云舞厅,在××路的地下室。”
这幺多不同的“青云”,而他独独的选择了青云歌厅,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幺。或者,因为那女郎的一句:“你听过我唱歌?”也或者,因为这儿离广告公司最近,吃了晚饭,很容易的就按图索骥的摸到这儿来了。但是,现在,当他仰望着“青云歌厅”那几个霓虹灯字在夜空中明明灭灭的闪烁时,他突然失去探索的勇气了!他来这儿找寻什幺呢?涵妮的影子?
他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把涵妮和歌厅联想在一起的。就为了那个酷似涵妮的女人说了一句青云,自己就摸索到这儿来,也未免有点儿太傻气了!但是,“酷似”?岂止是酷似而已?他回忆着昨日那乍然的相逢,那是涵妮,那明明是涵妮!他必须要弄弄清楚,必须要再见到她,问个明白!否则,自己是怎幺样也不能甘心的,怎幺样也不肯放弃的!
走到售票口,他犹疑着要不要买票,生平他没有进过什幺歌厅,而且有一大堆的工作正等着自己去做,放下正经的工作不做,到歌厅来听歌,多少有点儿荒谬!何况,那女郎所说的“青云”,又不见得是指的这个青云!还是算了吧!他正举棋不定,却一眼看到售票口的橱窗里,悬挂了一大排的驻唱歌星的照片和名字,他下意识的打量着这些照片,并没有安心想在这些照片里找寻什幺。可是,一刹那间,他被那些照片中的一张所吸引了,所震动了,所惊愕了!
那是涵妮,他心中的那尊神祉;涵妮!同样的眼睛,同样的眉毛,同样的鼻子和嘴,所不同的,是装束,是表qíng。当然,照这张照片之前,她是经过了浓妆的,画了很重的眼线,夸张了嘴唇的弧度,高梳的发髻上,簪着亮亮的发饰,耳朵上垂着两串长长的耳坠。这样的打扮,衬着那张清秀的脸庞,看来是并不谐调的,难怪她脸上要带着那份倨傲的,自我解嘲似的微笑了。他抽了口气,涵妮,这是你吗?这不是你吗?
是你?为什幺不像你?不是你?又为什幺像你?他呆呆的瞪着这张照片,然后,他看到照片底下的介绍了:“本歌厅驻唱歌星──玉女歌星唐小眉小姐。”
唐小眉!那幺,不是涵妮了!却生就一副和涵妮一模一样的脸庞,岂不滑稽!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巧合,写到小说里别人都会嘲笑你杜撰得荒谬!那幺,唯一的解释是:这就是涵妮!
他不再犹疑了,到了售票口,那儿已排着一长排人,比电影院门口还要拥挤,没有料到竟有那幺多爱好“音乐”的人!好不容易,他才买到了一张票,看看开始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走上了楼梯。
他走进一间光线幽暗的大厅里,像电影院一样排着一列列的椅子,椅子前面有着放食品及茶杯的小台子。他被带票员带到一个很旁边的位子上,他四面看看,三四百个位子几乎全满,“音乐”的魔力不小!
他坐着,不知为什幺,有种qiáng烈的,如坐针毡的感觉,侍应的小姐送来了一杯茶,他轻轻的啜一了口,茶是浓浓的苦苦的,有一股烟味。他望着前面,那儿有一个伸出来的舞台,垂着厚厚的帘幔。
然后,表演开始了,室内的光线更暗了,有一道qiáng烈的、玫瑰红色的灯光一直打到台子上。从帘幔后面走出来一个化妆得十分浓艳的、身材丰满的报幕小姐,穿着件红色袒胸的夜礼服,在红色灯光的照she下,显得更红了,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在一段简短的报告和介绍之后,她隐了进去,换了一个穿绿衣服的歌女出来,高高的个子,冶艳的长相,一出场就赢得了一片爆发似的掌声。
她开始唱了,一面唱,一面款摆着腰肢,跟随着韵律扭动,她的歌喉哑哑的,满有磁xing,唱的时候眉毛眼睛都会动,满场的听众都受她的影响,一曲既终,掌声如狂。她一连唱了三支歌,然后,由于不断的掌声,她又唱了一支,接着,再唱了一支,她退下去了。
第二个歌女登场了,云楼不耐的伸长了他的脚,碰到了前面的椅子,他觉得自己的脚没有地方放,浑身都有局促的感觉。这第二个歌女是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子,年纪很轻,歌喉还很稚嫩,看样子不超过十八岁,打扮得却十分妖艳。她唱了几支扭扭,很卖力的扭动着自己那瘦小的腰肢,但,听众的反应并不热烈,只在一个角落中,有几个太保兮兮的男孩子chuī了几声响亮的口哨。
然后,是一段舞蹈的节目,一个披挂了一身羽毛的女孩子随着击鼓声抖动着出来了,观众的qíng绪非常激动,云楼身边的一位绅士挺直了背脊,伸长了脖子在观看。于是,云楼发现了,这是夜总会中都不易见的节目,那女孩不是在“舞”,而是在“脱”,怪不得这歌厅的生意如此好呢!这是另一个世界。
舞蹈节目之后,又有好几个歌女陆续出来唱了歌,接着,又是一段舞蹈。云楼相当的不耐了,感到自己坐在这儿完全是“谋杀时间”,他几乎想站起身来走了,可是,帘幔一掀,唐小眉出来了!
唐小眉!她的名字是唐小眉吗?她穿了件浅蓝色轻纱的洋装,脖子上挂了一串闪亮的项链,头发仍然盘在头顶上,梳成挺好看的发髻,耳朵上有两个蓝宝石的耳坠。她缓步走上前来,从容不迫的弯腰行礼,气质的高贵,台风的优雅,使人jīng神一振。涵妮!这不是涵妮吗?只有涵妮能有这份高贵的气质,这份大家闺秀的仪态!他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屏息着,等待着她的歌声。
她停在麦克风前面,带着个浅浅的微笑,先对台下的观众静静的扫视了一圈,然后,她说话了,声音轻而柔:“我是唐小眉,让我为你们唱一支新歌,歌名是‘在这静静的晚上’。”
于是,她开始唱了,歌喉是圆润动人,而中气充足的,一听就可听出来,她一定受过良好的声乐训练。那是一支很美的歌,一支格调很高的歌:“在这静静的晚上,让我俩共度一段安闲的时光,别说,别动,别想!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把世界都遗忘!在这静静的晚上,树荫里筛落了梦似的月光,别说,别动,别想,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相对着凝望!……”
她唱得很美很美,她的表qíng跟她的歌词一样,像个梦,不过,听众的反应并不热烈,掌声是疏疏落落的。云楼觉得满心的迷惘和困惑,这不是涵妮的歌声,涵妮无法把声调提得那幺高,也无法唱得这样响亮和力量充沛。涵妮的歌是甜甜的,低而柔的。他目不转睛的紧盯着唐小眉,她开始唱第二支了,那可能是支老歌:“心儿冷静,夜儿凄清,魂儿不定,灯儿半明,yù哭无泪,yù诉无声,茫茫人海,何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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