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_琼瑶【完结】(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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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和他见面,距离初次见到他,已经是整整十年了。十年,给每一个人的变化都很大,大哥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的父亲,我也不但已为人妻,且将为人母了。

    当外子带我出席他们的校友会时,我是再也想不到会和他见面的。校友会在外子母校的大礼堂举行,人很多很乱,主要就是大家聚聚,联络联络感qíng。有个规模不小的聚餐,聚餐之后是舞会。我因为正害喜,对于室内那混浊的空气和嘈杂的音乐感到不耐。而外子与几个旧日的好友碰到了头,立即聚在窗边,高谈阔论了起来。听他们谈了一些彼此的事业,年纪轻轻的就唏嘘着年华的老大,我是越来越不耐烦了。但外子正谈得高兴,看样子并没有告辞的意思,我只得悄悄的溜出了大礼堂,到外面清新的夜色中去透透气。

    礼堂外面几步之遥,有个小小的喷水池。我踏着月色,向喷水池走去,站在池边,看着那喷出的水珠在月光下闪烁,看着平静的水面被粒粒落下的水珠击破,别有一种幽静的美。我不知不觉的在池边坐下,凝视着自己的影子在水波中dàng漾。我是那样出神,竟没有发觉有人走到我的身边,直到一个声音突如其来的吓了我一跳:“小妹,你好?”我迅速的抬起头来,面前站着的男人使我不能辨识,一袭破旧的夹克,敞着拉炼,里面是件肮脏的衬衫,和一条灰色卡其布的裤子。乱蓬蓬的头发下有张被胡须掩埋的脸,只看得见在夜色中闪烁着异样神采的一对眼睛。衣领敞开,翻起的夹克领子半遮着下巴。瘦瘦长长的身子挺立在月光下,像个幽灵。我迟疑着,比迟疑更多的,是胆怯。

    “不认得我了?”他的声音平平静静的,没有高低之分。“以前你大哥他们叫我诗人,记得吗?”

    “诗人?”我一惊,实在没料到当年那个沉默腼腆的大男孩子竟是面前这个落拓潦倒的中年人,难道十年的光yīn竟能把一个人改变得如此之大!我正错愕之间,他已自自然然的在我身边坐下,从夹克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问我:

    “抽烟吗?”我摇摇头,他自顾自的燃起了烟,然后静静审视着我。现在距离近了,我更可以看出时间在他身上所刻下的痕迹,他双颊下陷,颞骨突出,憔悴得几无人形。再加上那奕奕有神的眼睛,显得十分怪异。这突然的见面使我口拙,尤其是他那惊人的改变,令我简直不知说些什么好。

    “这些年好吧?你长大了。”他说,声音依然那样平板,没有带出一丝qíng感来。“我已经结了婚……”我说。“我知道。”他打断了我:“很幸福吧?”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恢复了平静,望着他说:

    “你呢?这些年躲在哪里?我们都看不到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你希望的那种与世无争的生活?”

    他凝视我,双眼灼灼bī人的燃着异样的光,但我直觉的感到他并没有看见我,他的眼光透过了我的身子,望着的是虚无缥缈的夜色,和虚无缥缈的世界。

    “我几乎找到了,”他说,嗒然若失的。“可是,我又失去了。”“怎么回事?”他深深的抽了一口烟,再把烟喷出来,烟雾在寒夜里很快的扩散了。他注视烟蒂上的火光,沉默了一段很长的时间,然后轻轻的问:“要听故事吗?”我没有说话,只用手抱着膝,做出准备倾听的姿态来。他望着我,这次他是真的在看我,好半天,他说:

    “你好像还和以前一样,喜欢听而不喜欢说。好久以前,我觉得你和我是同类的,现在也这么觉得。那么,你真的幸福吗?你的丈夫能使你获得宁静和快乐吗?”

    我皱皱眉,我不想去分析,于是我说:

    “告诉我你的故事。”他说了,用那种平板而没有高低的声调。

    “我一直渴望着一种境界,你知道。”他说,微仰着头,注视着寒空里的星光。“我想找一个安静而幽美的所在,我厌倦都市的繁华和一般人追逐名利的生活。因而,当我受完了预备军官的训练,而凑巧知道东部山区中出了一个国校教员的缺时,我竟毫不考虑的接受了这个工作。”他看了我一眼:“你会奇怪吗?一个大学毕业生到山地里去教小学?”

    “不。”我说。“可是,我的家人却觉得很奇怪,在这儿,我必须先告诉你我的家庭。我父亲是早年留德的学生,学工程,然后一直在大学中执教。我母亲出自名门望族,毕业于杭州艺专,是个薄负微名的女画家。我有三个姐姐,两个妹妹,我是家里唯一的一个男孩子。我父亲学的既是科学,受的又是新式教育,所以,总力言他是个男女一视同仁的父亲,但是,他却是个最重男轻女的父亲,他宠爱我,优待我视我如同瑰宝。母亲就更不用说了。我在家里的地位一直高高在上。父亲让我受最好的教育,期望我能出国留学,然后出人头地。他那望子成龙的苦心,为人子者,也真当感激了。所以,当我决定到山地去教书时,他如同挨了一记闷棍,整整三天三夜,他和我母亲,还有我的姐妹,苦口婆心的劝我放弃我这荒谬得‘不可思议’的计划。母亲和我的姐妹甚至泪下。但是,我终于不顾一切,提着一口小皮箱,走入了山区。

    “那学校坐落在半山的一个村落里,简陋到极点,那地区荒凉贫瘠,我实在不懂为什么有人愿意定居在这儿。所有的居民,都贫苦到衣不蔽体,六七岁的孩童,赤身露体都是常事。学校中一共只有五个人管理,一个是校长,一个算术教员,一个常识教员,加我这个国语教员,另外还有个管理洒扫的校工。校长姓林,年约四十几岁,是本省人,能说一口很好的日语。对于我的来到,他表现了适度的欢迎,然后将我安cha在一间半新旧的屋中。

    “我负担了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全部国语课程,事实上,每年级只有一班,班级越高,人数就越少,因为一般十二、三岁的孩子,都要帮家里做事,家长就不肯放他们出来读书了。功课看起来忙,事实上并不太忙,只是,学生程度之低,和天资的愚鲁,使我一上来就大失所望。我置身于一群破破烂烂,毫无天份的孩子之中,看着的只是山脊和梯田,竟有种被欺骗似的感觉,这与我幻想中那宁静幽美的神仙境地,简直相差得太远太远了。可是,逐渐的,我开始安于我的新环境了,因为我发现这儿的孩子有一份特殊的淳朴,而生活在简单中,也有他的人qíng味。何况我还有很多空余的时间,可以在深山幽谷之中去探索一些奥秘,凝思一些真理。于是,我也就心安理得的待下来了。

    “是我到山地的第二星期,我曾托一个老太太帮我物色一个上班制的下女,因为学校没有包伙,而我又从无烹饪训练,再加上整理房间,洗衣,洒扫,在在都需要一个人帮忙——(在这儿,你可看出我的公子哥儿脾气仍然未改,我常想,我只是个理想主义者,而不是个实行主义者。)——所以,一天早上,维娜被带到了我的房间里。

    “维娜是个小小巧巧的女孩子,大约十八九岁,棕色的皮肤,苗条而结实的身子。有一对大大的,带着点疑问味道的眼睛,好像对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和追寻谜底的yù望。鼻子挺直而有棱角,嘴唇厚实富于xing感,我不知道为什么把她看得那么仔细,大概因为在这穷乡僻壤中,生活太单调了,有一个人让你研究研究总是好的。不管怎样,我喜欢这个女孩子,我接受了她。这,竟然影响到了我整个的一生。”

    他停顿了叙述,重新燃起了一支烟。黑暗里,烟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中的跳动。他吸了一口烟,继续说下去:

    “维娜是她的汉名,据说是我的前任给她取的名字,事实上,大家都叫她阿诺,我不知道诺是不是娜字的发音,但,我喜欢叫她维娜。维娜每天一清早就到我的房里,洒扫,整理,把衣服抱到溪边去洗。她在屋后的一块小空地上煮饭,每天当我起chuáng时,我会发现室内早已纤尘不染,而桌上陈列着碗筷和我的早餐。为了方便起见,我给了她一把我房门的钥匙,使她可以在我未起身时进房里来工作。她每次来,轻悄得像一只黑夜行路的小猫,居然从没有惊醒过我。因而,她来的头一两天,当我早上醒来,看到室内井然有序,而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竟惊异的以为我像童话中的樵夫,拾回家一个田螺,夜里,田螺中会走出一个美女,为他洒扫煮饭。我起chuáng后,吃过饭,她立即又轻悄的走了回来,铺chuáng叠被,然后就吃着我吃剩的饭菜,很快的吃上几大碗饭。她做事时沉默寡言,可是动作迅速优美。没几天,我就发现她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的一环。“一天早上,我被雨声惊醒,睁开眼睛来,天才微微有点蒙蒙亮,我翻身想再睡,却听到钥匙轻轻的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我知道是维娜来了,只为了好奇,我假装熟睡未醒,却偷偷的窥视着她进房后的工作qíng形。她走进室内,头发上滴着雨水,身上,她惯穿的一件灰白色的连衣裙已经湿透,贴在她丰满而小巧的身体上,看起来竟出奇的动人,她看了看chuáng上的我,拾起我换下来的一件衬衫,用来抹拭头发上的雨水。然后,她轻快的在室内移动,整理着一切,身子转动的线条优美而自然,我忘了装睡,禁不住呆呆的凝视着她,于是,她一下子就停住了,看着我,试着对我微笑。

    “‘早,先生。’她说,她的国语很生硬。

    “‘早,维娜。’我说。

    “‘下雨了。’她说。“‘到房里来煮饭吧!’

    “她把炊具搬进房里,鼓着腮帮子chuī那已湿了的木柴,火光映着她的双颊,带着一份原始的自然的美。

    “‘你家里有些什么人?’我没话找话说。

    “‘婆婆、爸爸、妈妈、弟弟、妹妹。’

    “‘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十二个。’“哦,天呀!十二个!在山地里,女人生孩子就像母猪生小猪一般简单。“‘你是第几个?’“‘最大的。’她回头看着我。突然反问了我一个问题:‘先生,你是平地人,为什么要到山上来?’

    “她把我问住了,我怎么能向她这样的女孩子解释我上山的动机?怎能告诉她我那些人生的哲理?于是,我好久都没说话,最后,我勉qiáng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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