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山上比平地美丽。’
“她的眼睛看来怀疑而不信任,还带着几分被愚弄了似的表qíng。但是,她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表示什么。我反倒有些不安,我渴望能让她明白我并没有欺骗她。于是,第二天,我竟荒谬的把她带到山里。在山中的谷地里,到处都开着一串串紫色的小糙花,还有蒲公英。我像一个傻子一样的,费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告诉她那花是多么的美,糙是多么的美,岩石又是多么的美……我又热切的向她形容城市,繁忙的人群,拥挤的车辆,嘈杂的噪音,那些庸俗的追逐著名利的人,彼此倾轧,彼此伤害……我告诉她人心的险恶,诉说着社会的百态,一直说个不停,她静静的倾听着,用她无邪的眸子关切而怜恤的注视着我。那神qíng就彷佛我是个发着热病的孩子。终于,我停了下来,因为我发现我想令她了解我的意境,这念头的本身就实在荒唐!她根本就无法体会,她是个既无邪又无知的孩子,和那山、那糙、那岩石一样的单纯,一样的只属于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又何必要把这样的一个单纯的脑筋中灌输进去‘思想’,徒然使原有的简单变成复杂呢?我一停止说话,她就对我绽开一个温柔的微笑,然后跳蹦着在山谷中收集着野花,她奔跑的小身子在山谷的暮色中移动,恍如一个森林的女妖,我感到被眩惑了。
“从这一天开始,她每日清晨来的时候,都要给我带来一大束山谷中的野花。她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狂热的爱着这些花朵。她把花束cha在瓶中,上面经常还带着露珠,我知道她为了采这些花,必须多绕一大段路。往往,我会对这些花沉思,幻想着维娜赤着脚,奔跑在晓雾朦胧的山谷中,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随着日子的流逝,我和维娜就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不拘礼了。她开始和我同桌吃饭,开始为我做一些不属于她工作范围之内的工作。她为我补衣服,补袜子……在她该回去的时间,她还尽量的逗留在我的室内。晚上,我们常用一盏煤油灯(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告诉你山中是没有电灯的)。我在灯下批改作业,她在灯下为我补缀衣服。往往,我从作业上抬起头来,就可以看到她黑发的头,映着灯光的明艳的双颊,微微起伏着的胸部,和luǒ露在短衫外的棕褐色浑圆的手臂。这时,我会幻觉她是我的,幻觉她是个仙子和幽灵的混合品……因而竟忘了工作,对她怔怔的凝想起来。于是,她会抬起头来,给我一个既高兴又羞怯的笑,呐呐的用她所特有的那种不纯熟的国语说:“‘看什么呀?先生?’
“我对她微笑,她也对我微笑,逐渐的,我们会对笑得很长久,笑得忘记了许多事qíng,笑得天和地都醉醺醺的,笑得jīng神朦胧恍惚。然后,我会突然想起工作,而回到我的作业里,她就会俯下头去,轻轻的吐出一声,像是惋惜,又像失望的轻叹。“山中的岁月千篇一律,难免会有些枯寂。林校长是有家眷的人,他有个日本籍的妻子,和两个小孩,在山中颇得人望,山胞们大都说山地话和日语,小部分年轻人会说国语。日子一久,我就发现大家很尊敬林校长,但是对我和另外的教员,却有点‘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我很难和他们打成一片。而我本人也不长于jiāo友,再加上言语不通,更不易和他们相处,因而,我显得孤僻落寞。在寂寞中的人,是十分容易和对他亲近的人jiāo友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和维娜的友谊与日俱增的原因。“我发现维娜的fèng纫工作越来越多了,她在灯下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久。终日面对着她,我早忘记她只是个村姑,我开始在她身上发掘,而发掘出来的东西,竟多过了我所意料的。“一天晚上,我厌倦了作业本,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我接触到她关怀的眼睛,我放下笔问:
“‘维娜,你从来没有下过山吗?’
“她摇摇头。“‘你的父亲呢?’“‘很早以前,爸爸下山去卖鹿角鹿骨,回来的时候,没有带回一毛钱,连鹿角鹿骨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呢?’“‘不知道,不过,他从此不肯再下山,而且提起平地人就恨得要死。’“‘维娜,你想下山吗?’
“她注视着我,彷佛在思索,终于,她摇了摇头,对自己微笑,笑得十分稚弱动人。
“‘不。’她说:‘我下山做什么呢?平地人都很聪明,我太笨了,只能留在山上,到平地去,大家会笑我的。’
“她说出了一份真实,当我审视她的时候,我不由自主的拿她和桌上的那瓶她采来的蒲公英相比较,她就像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淳朴自然,应该属于旷野和山谷,而不能属于高楼大厦。“山中的冬天来得比平地早,阳历十二月初,天气已经寒yīnyīn的了。我穿上了毛衣,清晨和深夜,还禁不住有些瑟缩。可是,维娜依然luǒ露着她微褐色的手臂,在清晨的寒风中来到,赤着的脚踏过冰冷的朝露,似乎丝毫不觉寒冷。一天,我在溪边看到她,卷着高高的裙子,luǒ着大腿,站在冰冷的溪水里给我洗衣服,一面洗着,一面还高兴的唱着歌。她的歌喉低柔而富有磁xing,唱起来颇能令人心动。当时,在溪边还有别的女人在洗衣服,我只远远的看着她,并不想惊动她,但她一定凭她的第六感发现了我,她抬起头来,用眼光搜索到了我,于是,她给了我一个悄悄的微笑,眼睛里焕发着光彩,唱得更加高兴了。猛然间,我心中微微一动,我觉得我与她之间,已经有了一份默契似的qíng感,这qíng感隐密而微妙,但它显然是存在着。这发现使我有点儿不安,不过并不严重。当天晚上,当我们又坐在灯下工作时,我问:
“‘维娜,今天你在河边唱的歌是什么意思?’那歌词是艰涩难懂的山地话。“‘噢,’她微笑着停止fèng纫:‘我不会说,我不知道用国语该怎么说。’“‘试试看。’“她微笑沉思,一层红晕在她面颊上散布开来,她用眼尾悄悄的注视我,脸上有种朦胧的、幸福的光彩。然后,她试着翻译那歌词的意思给我听:
“‘那歌的意思是说,有一朵小小的云,顶在我的头上,也顶在你的头上,一朵云下的两个人,有两颗不同的心,哪一天,两颗心变成一颗,你知道了我的心,我就不用再躲躲藏藏,担惊害怕……噢,我不会说了!’她笑着结束了那对她很困难的翻译工作,涨红的脸和含羞的眼睛,流转着盈盈的醉意。我望着她,呆住了。“‘你看什么啦?先生?’
“我收回了视线,但,我改不下本子了,作业簿上的字在我眼前跳动,越过练习本,我可以看到她放在桌上的胳膊,浑圆的手臂带着女xing的魅力,我有冲上前去握住它的冲动。可是,我克制了自己,隐隐的,我感到这份感qíng已经过份了,过份则充满危机。我到山上来是寻求宁静,不是制造问题。幸好,这时候,寒假的来临结束了这危险的一刻,放寒假的第二天,我就束装下山了。”
他停了下来,天际有星光在闪烁,大礼堂里的音乐隐约可闻,不远处的糙堆里,有个不知名的虫子在低唱着,我们身后的喷水池中,水珠纷纷溅落发出细碎的轻响,彷佛有人在喁喁的诉说着什么。他灭掉了手里的烟蒂,用手抱住膝,微微的仰起头,凝视着天边的星星。好一会,他才继续了他平板的声调的叙述……
“我回到台北,回到我热闹的家庭里,我的父母和姐妹包围住我,想找出我身上有没有野人的气息,母亲说我黑了,却结实了,父亲用探索的眼光研究我,想发掘出我内心深处的东西,他一直不能了解为什么我会愿意待在山上。短短的三个星期中,也发生了许多事qíng,我的大姐在yīn历年后出嫁。我的二姐正整理行装,准备出国。我的三姐想说服我寒假之后留在台北,她振振有辞的说:
“‘爸爸妈妈只有你这样一个男孩子,好不容易巴望到你大学毕业,你既不承欢于膝下,又不准备出国深造,更不找个有前途的好工作,居然跑到深山里去和野人为伍,简直是荒唐。留在台北,我保证你可以在洋机关里谋到一个差事,每月两三千的收入,岂不比在山野里赚那几百块钱qiáng!’
“我只能对她们苦笑,我发现,全天下的人竟然都不了解我,我变成父母的哀伤,姐妹们的失望,好像我是个病入膏肓而不可救药的人。两个妹妹把握住一个寒假,拖着我进入繁华的中心,去追逐享乐。我们到过最大的餐厅,跳过舞,看过数不清的电影。每晚,霓虹灯闪耀得我睁不开眼睛,街头巷尾播放的热门音乐震耳yù聋,来往穿梭的汽车使我神经紧张,而那忙忙碌碌陶醉于酒绿灯红的人徒然让我觉得他们可怜。于是,当夜深人静,我拖着满身的疲乏躺在chuáng上时,我会那么深切的怀念着山上那份简单而宁静的时光,怀念我那间只能聊蔽风雨的小屋,怀念那群无忧无虑的孩子,怀念山谷中蔓生的蒲公英和紫色的花串,还有——怀念在煤油灯下为我fèng纫的那个小小的女孩。
“一个寒假,我家人为我做的努力算是完全白费。寒假刚结束,我就又仆仆风尘的回到了山上。
“我回到小屋的时候,正是日暮时分,山谷中暮霭腾腾,空气在旷野中堆积。我停在屋前,想找钥匙开门,但是,我立即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带着几分诧异,我推开了门,顿时间,我呆住了。“室内整理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我没有带下山的书,都整齐的摆在书架上,chuáng上铺着新鲜的稻糙,屋角的小几上,放着一盆清水,绳子上搭着我的毛巾,这一切,就像我只刚刚离开了十分钟一样。而最让我心动的是书桌上的小瓶中,一串串紫色的小糙花正生动的迎风点头,彷佛是才从枝桠上采下来的。我跨进室内,把箱子放在地下,环室注视,下意识的以为我那森林中的小妖女会躲在什么隐密的角落,可是,她并不在室内。我走到桌边,用手拨弄那串紫色的小花,感到一层温暖正由花朵上输进我的手心,又由我的手心输进我的心底。像一个飘泊在外的游子,骤然回到了家里一般,我有种类似解脱的欢愉和满足。闭上了眼睛,我静静的站着,静静的体会这种由心底向四肢扩散的安详和和平感。直到一声惊喊由门边传来。“我回过头去,维娜正目瞪口呆的站在门口,她手中捧着一束枯枝,显然准备引火。她的长发零乱而自然的飘垂着,穿着件破旧不合身的黑色短外衣,外衣里面依然是她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连衣裙,luǒ露着腿,赤着脚。她那无邪的大眼睛张得大大的,用种不信任似的神qíng看着我,一瞬间,我竟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可是,接着,她的手一张,枯枝从她怀里散落,她喊了一声,向我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激动的对我嚷着一大串的山地话,我虽然听不懂,但我明白自己是如何在被期待着,这使我眼眶湿润而qíng绪激dà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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