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沉落了下去,暮色慢慢的游来。天边已闪现出夏夜的第一颗星光。几点萤火虫从糙从中飞来,围绕在他们四周飞舞穿梭,一只青蛙在岩石fèng里探着头儿,榕树上有只蝉儿突然引颈而歌……云霏华厦里的客人们都悄悄聚拢,在暗中保护着它们的男女主人。
这世界是爱人们的。不是吗?
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四日夜风铃
窗外在下雨,竹风。那些白茫茫的云层厚而重的堆积着。飘飞的细雨漠漠无边,像烟,像雾。也像我那飘浮的、捉摸不定的思绪,好苍茫,好寥落。
想听故事吗?竹风?我这儿有一个。让我说给你听吧!轻轻地、轻轻地说给你听。
一
对着那整面墙的大镜子,沈盈盈再一次的打量着自己,那件黑缎子低胸的晚礼服合身的紧裹着她那纤小的腰肢,胸前领口上缀着的亮片片在灯光下闪烁。颈项上那串发亮的项链和耳朵上的长耳坠相映,她周身似手都闪耀着光华,整个人都像个发光的物体。她知道自己长得美,从童年的时候就知道。现在镜子里那张脸,经过了细心的化妆,更有着夺人的艳丽,那长长的睫毛,那雾蒙蒙的眼睛,那挺挺的鼻梁,和那小小的嘴……她看来依然年轻,依然迷人,虽然,那最好的年龄已经离开了她,很久以来,她就发现自己的生活里不再有梦了。而没有梦的生活是什么呢?只是一大片的空白而已。
她摇摇头,锁锁眉毛,再轻轻的叹口气。今晚她有点儿神魂不定,她希望等会儿不要唱错了拍子。怎么回事呢?她不知道。上电视、上银幕、上舞台,对她都是驾轻就熟的事。
这些年来,她不是早就习惯于这种忙碌的、奔波的、“粉饰”的生涯了吗?为什么今晚却这样厌倦,这样茫然,这样带着感伤的、无奈的qíng绪?
“掌声能满足你吗?只怕有一天,掌声也不能满足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些什么!”
若gān年前,有人对她说过这样几句话。说这话的人早就不知道到何处去了?欧洲?美洲?澳洲?总之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过他自己所谓的“小天地”中的生活。“小天地”!她陡的一愣,脑中有一丝灵感闪现,是了!她突然找到自己的毛病了,她所缺乏的,就是那样一个“小天地”啊!那曾被她藐视,被她讥笑,被她弃之如敝屣的小天地!如今,她拥有成千成万的影迷、歌迷,但是,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样空dòng,没有一点儿“天地”呢?
“我迷失了。”她对着镜子轻轻的说。“我遗失了很多东西,太多太多了!”她再叹口气。化妆室的门外,有人在急切的敲着门,节目负责人在喊着:“沈小姐,请快一点,该你上了!”
她抛下了手里的粉扑,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对节目负责人说:“通知乐队,我要改变预定的歌,换一支,我今晚想唱《风铃》。”
“哦,”那负责人张口结舌:“这有些困难,沈小姐,节目都是预先排好的,乐队现在又没有《风铃》的谱,临时让他们换……”
“他们做得到的,真不行,只要打拍子就好了,你告诉他们吧。”沈盈盈打断了他,微笑的说。
节目负责人看了她一眼,在她那种微笑下,你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了,他了解她的个xing,决定了一件事qíng,她就不肯改变了。如果是别的歌星或影星,他一定不理这一套,要改节目这样难侍候,你以后就别想再上电视了!但是,沈盈盈可不行!人家是大牌红星嘛!观众要她。有了她,节目才有光彩,没有她,节目就黯然无光。有什么话好说呢?风铃就风铃吧!他咬咬牙,匆匆的走去通知乐队了。
时间到了,沈盈盈握着麦克风,缓缓的走到摄影机前面,几万瓦的灯光照she着她,她对着摄影机微微弯腰。她知道,现在正有成千上万的人,坐在电视机前面,看着她的演出。要微笑,要微笑,要微笑……这是她一直明白的一件事。“沈盈盈的笑”!有一个杂志曾以这样的标题大作过文章,充满了“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这类的句子。但是,今晚,她不想笑。
敛眉仁立,听着乐队的前奏,她心神缥缈。风铃,风铃,风铃!她听到了铃声叮当,张开嘴,歌声从她的灵魂深处奔泻了出来,好一支歌!
“我有一个风铃,叮当!叮当!叮当!它唤回了旧日的时光,我曾欢笑,我曾歌唱,我曾用梦筑起了我的宫墙,叮当!叮当!叮当!我有一个风铃,叮当!叮当!叮当!它诉出了我的衷肠,多少凝盼,多少期望,多少诉不尽的相思与痴狂,叮当!叮当!叮当!我有一个风铃,叮当!叮当!叮当!它敲进了我的心房,旧梦如烟,新愁正长,问一声人儿你在何方?叮当!叮当!叮当!我有一个风铃,叮当!叮当!叮当!它奏出了我的悲凉,红颜易老,青chūn不长,你可听到我的呼唤与怀想?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歌声在无数个“叮当”下绵邈而尽。沈盈盈慢慢的退后,摄影机也慢慢的往前拉,她在萤光幕上的身影越变越小,随着那越减越弱的叮当声而消失了。退到了摄影机的范围之外,沈盈盈把麦克风jiāo给了下一个上场的歌星,立即退出播演室。
她觉得眼眶cháo湿,心qíng激dàng,一种难解的、惆怅的、落寞的qíng绪把她给抓住了。
刚走进化妆室,梳妆台上的电话蓦的响了起来,化妆室中没有别人,她握起了听筒。
“喂,请沈盈盈小姐听电话。”对方是电视公司的接线小姐。
“我就是。”
“有一位听众坚持要跟你说话。”
“告诉他我已经走了。”她不耐的说。
“他非常坚持。”接线小姐婉转的说。
是的,别得罪你的听众和观众!记住,她所倚靠的就是群众!她叹了口气,好无奈,好倦怠。
“接过来吧!”她说。
电话接过来了,对方是个男xing,低沉的声音:“喂?”
“喂,我是沈盈盈,请问哪一位?”
一阵沉默。
“喂,喂,喂?”她一叠连声的喊着。“哪一位?”
一声轻轻的,微喟似的叹息。好熟悉,她怔了怔,心神恍惚,声音不由自主的放温柔了:“喂,到底是谁?怎么不说话?”
“是我。”对方终于开口了。“风铃小姐,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刚刚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忍不住打个电话给你,问你一声‘好不好’?”
风铃小姐?风铃小姐?怎样的称呼!她屏息了几秒钟,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哦,我不敢相信,难道你是……”
“是的,”对方接口了:“我是德凯!”
“德凯?”她不自由主的轻呼:“哦,太意外了,我真没想到……”她有些儿结舌,停顿了一下,才又说:“真的是你?”
“是的,能见面谈谈吗?”
“什么时候?”
“马上。”
“噢,你还是这样的急脾气。”
“行吗?”
“好!”她对着镜子扬了扬眉毛。“你到电视公司来接我!”
“十分钟之内赶到!”
电话挂断了,她把话筒放回电话机上,呆站在镜子前面,瞪视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切多突然,多奇异,是德凯,竟是德凯!噢,今晚一开始就不对头,是自己有什么特别的预感吗?否则为什么单单要在今晚突然更改节目,偏偏选中那支《风铃》?呵,风铃,风铃!她软软的坐进梳妆台前的椅子里,耳畔又听到了风铃叮当。叮当,叮当,叮当……一阵风chuī送而过,那铃声清脆得像一支歌,叮当,叮当,叮当……
二
那是个夏日的午后,吸引沈盈盈走进那家特产店的,就是那排挂在商店门口的风铃。那午后好燥热,太阳把柏油路面晒软了,晒得人皮肤发烫。沈盈盈沿着人行道走着,一阵风chuī过,带来了一串清脆的叮当,好清脆,好清脆。沈盈盈不由自主的一怔,抬起头来,她看到了那些风铃,铜制的,一个个小亭子,一朵朵小莲花,垂着无数的铜柱,每当风过,那些铜柱彼此敲击,发出一连串的轻响。那响声那样悦耳,那样优美,如诗,如歌,如少女那低低的、梦似的醉语,竟使沈盈盈心神一慡,连那堆积着的暑气都被那铃声所驱散了。于是,她走进了那家特产店。
“我要看看那个风铃。”她对那胖胖的老板娘说。
老板娘递了一个给她。
拿着那风铃上的丝绦,她轻轻的摇晃着,铃声叮当,从窗口she进的阳光,在亮亮的铜条上反she,洒出无数的光影。叮叮当当,光影四散,叮叮当当……。她喜悦的看着,微笑着。
然后,她听到身边有个男xing的声音在问:“请问,这是什么东西?”
她抬起头来,接触到一对闪亮的、惊奇而带喜悦的眸子。
那是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好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有一张略带孩子气的脸庞,浓眉英挺,那神采奕奕的眼睛带着三分天真,和七分鲁莽。他正用充满了好奇的神qíng,瞪视着沈盈盈手里的风铃,好像他一生都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你在问我吗?”沈盈盈犹豫的说。
“是的。”
“这是风铃,难道你没有见过风铃?”沈盈盈诧异的问,那里跑来这样的土包子?
“这是做什么用的?”那土包子居然问得出哪!
“做什么用?”沈盈盈张大了眼睛。“不做什么用,只让你挂在窗口,等有风的时候,听听它的响声。”
“哦!”他恍然的瞪着那风铃。“能给我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