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啊,是啊。”锦绣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扯了扯身上那件皱巴巴的裙子,“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还不知道啊,这是宁园,昨天二爷抱你回来的。”那妇人走进来,把她的鞋子和袜子递过来,“昨天你喝醉了,吐了一身,鞋子都脏了,我给你洗了洗,已经烤gān了。”
锦绣面红耳赤地接过鞋袜,怎么可能,是二爷“抱”她回来的?!
“你叫我王妈就好了,在这里给二爷打杂的,一会儿你洗洗脸,就下楼吃早点,二爷还在客厅等着你呢。”王妈一边说,一边过来收拾chuáng铺,“锦绣姑娘,你醉得还真不轻,昨天晚上,二爷差不多陪你折腾了一整夜。”
想了又想,记忆却还是一片空白,只有几个模糊凌乱的片断,似乎是做梦,依稀还有点印象。做梦的时候,好像回了荣家大院,在后院扎纸灯笼,可是看见爹娘和明珠坐在一辆木板车上被拉走,她飞奔着追出门,一直追到河边,却眼睁睁看着木板车越走越远……然后呢?然后……仿佛看见了英少,他站在百乐门的台阶上,她一步一步上了台阶,他的脸却越来越模糊,最后仿佛只剩下一个背影。她伸出手扳着他的肩膀,努力想要把他扳过来,转过身来的,却赫然竟是……竟是……左震?!
她记得他轻轻把她抱在怀里,隔着他薄薄的衬衫,那种坚实而温暖的触感,仿佛现在还弥留在她的指尖。真的是梦吗?梦里的感觉会那么qiáng烈那么真实?!
“不可能!”锦绣蓦然叫出声来。
王妈吓了一跳,“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锦绣看上去却比她还要受惊,不会的不会的,她一定就是做梦……就算只是一个梦,也都觉得太下流了!她怎么能梦见二爷抱着她?怎么喝醉酒的时候连做梦都那么荒谬,就算要梦见一个男人,那也应该是英少,而不该是二爷啊。
可是——可是为什么,想起那个模糊的梦境,她心里居然——深深地,深深地觉得悸动?
“锦绣姑娘,别站着发呆了,二爷还在等着你呢。”王妈提醒她。
“哦,好。”锦绣回过神来,一边答应着,一边不自觉地抬手摸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忽然又忍不住哑然失笑,还真能胡扯,想到哪里去了!不过是做了个乱梦而已,自己就胡思乱想成这样,二爷是什么人,难道还真的会对她怎么样不成?简直笑话。
真是下流无耻啊荣锦绣。
怕左震久等,她匆匆洗漱一下就赶着下楼,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清粥小菜、火腿汤包,看上去赏心悦目。左震果然等在客厅里,他就在旁边的沙发上看报纸,衬衫外套整整齐齐,只是头发怎么还湿漉漉的。
左震“唔”了一声,连头也不抬,“没事了就快吃饭,一会儿我回码头,顺便送你回狮子林。”
锦绣怔了怔,“你好像鼻音很重,着凉了吗?要是不舒服的话,就不用特地送我一趟了,我自己搭个huáng包车也能回去……”
“我没那么娇弱。”左震打断她,“快点吃饭。”
他不着凉才怪!十一月底的天气,冲了半个晚上的冷水。也真服了锦绣,只消片刻工夫,就把他整成这样,传出去还真不用混了。今天一定得找个女人去去火,不然他真会怀疑自己yù求不满,以至于这样饥不择食!
真是从来没有的挫败。
锦绣刚刚坐下,没喝两口粥,忽然听见外面有人“笃笃”叩了两下大门。王妈应声去开门,锦绣也回头看过去,来的是个清俊的男人,一袭黑衣,脸色如同岩石一样的坚冷。
这人她从来没见过。
左震蓦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细细端量了一遍才道:“北平风沙大,脸都黑了啊。”
“着急往回赶,一到码头就直奔过来了,来不及洗脸。”
左震一笑,用力一揽他肩膀,“我早上已经知道消息了,怕你遇到耽搁,还叫老六去路上接你。想不到你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锦绣不禁好奇,左震身边的人她几乎都认得,这个又是谁?左震对他的态度,好像格外不同。
正在打量他俩,左震却回过身来,锦绣立刻把头埋在粥碗上。无端端觉得心虚,唉,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忽然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第八章 颜如舜华
台上的大灯都还没亮,只有几盏远远的小灯照着,半明半暗,却看见跳舞的人长发漆黑,赤足如雪,只穿着一身鲜红的印度纱丽,一层一层的轻纱在她身边摇曳,像是隔着层雾。
“二爷,这件事太过蹊跷,我觉得应该派人追查。”邵晖对沉坐在椅中的左震道,“从上个月开始,已经有点不对劲,连着两笔买卖都不顺利,总是在细节上出点小岔子,好在两次都发现得早,有惊无险。这一回更离谱了,货到北平,刚靠上码头,居然就惊动了北平特派员专政署和警察署,出动大批人马围追堵截,qiáng行开封验货……照道上规矩,除非他们有确切的消息,否则态度不会这么qiáng硬。”
“我不是已经通知你临时换趟船了吗?”左震一只手支着额头,眼睛看着桌上的纸和笔,脸上不动声色,心思却微微起了波澜。
邵晖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在青帮里坐第二把jiāo椅的人物,多年来一直跟着他出生入死,与其说是属下,倒不如说是兄弟更恰当。
关于青帮在暗中进行的走私生意,照例一向是左震和邵晖亲自打点,从不轻易假手他人。至于码头上那些生意,还有货仓、钱庄和赌场,平常都jiāo给石浩、坚叔、麻子六他们几个;石浩管船、坚叔管货仓、麻子六管赌场,除非是特殊的大买卖,这几年左震已经不太cha手平常的杂务。
前几年,他们走私的数额非常庞大,从huáng金、珠宝、钢材、煤油、木材甚至到军火,都有涉足;铁路和水运都有暗桩接应,除了不碰烟土,几乎所有紧缺的货都做过。一方面是因为局势动dàng、政府涣散,缉查得不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时向寒川投资华隆银行,长三码头又刚刚开始扩建,需要大量的后备资金。
近两年码头的生意蒸蒸日上,华隆银行也顺利扩充,而且缉私当局的胃口也越来越大很难喂饱,走私的成本和风险都增加了不少。所以青帮走私的范围已经逐渐缩小,不仅如此,还放弃铁路改走水运,把出事的可能xing降至最低。
邵晖在这一方面可说是行家,由他经手,不应该有任何纰漏才对。
可是一连三批货都走漏了风声,最近这一批运到北平jiāo易的药材,甚至引来了特派员专政署的人,这必定有人在暗中搞鬼是毋庸置疑的事qíng。
邵晖沉默半晌才道:“这回是我疏忽,差点着了人家的道儿,要不是二爷通知临时换条船,只怕这批货跟兄弟们都得遭殃。”
左震温和地道:“这事不能怪你。最近我也常常分心,大概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忘了那些血腥味了。”
“二爷,照我看来,这回我们遇见的对手,应该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已经动了手,我们这边才刚刚察觉。”
左震淡淡道:“这不是一两个人有胆子做的事,黑白两道,都有他们的人了。从现在开始,这一个月内,封锁所有水路的买卖,我们不急,用不着冒险;然后从这三次走货的人手开始清查,从头到尾,只要经手的人就一个也不能放过。”
“不要惊动别人,包括石浩跟老六他们几个,这件事你亲自办,要快,要小心。”左震的声音虽然平静,却有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邵晖不禁一震,“是,二爷,我立刻彻查。”
左震站了起来,“先这样吧,我去一趟华隆银行,然后还得去百乐门看看。这一阵子大哥跟谢宝麟争华商会主席的位子,英东又争跑马场的地皮,四面树敌,我有点不放心。”
邵晖道:“连向先生跟英少那边也不太平?会不会是巧合?”
左震淡淡一笑,“巧合,你觉得呢?”
邵晖沉默下来。刚过了几年太平的日子,看来,一波风雨又快来了,他已经几乎听见天边的闷雷声。可是看着左震的背影,又觉得有点安心,不管有多大的事,二爷在就没问题。这些年刀里枪里来,水里火里去,什么危机没见过,可是每一回,二爷的周密、冷静和胆量都能带着兄弟们闯过来。有时候他也不禁感慨,在二爷一贯的平静温和之下,到底隐藏着多深的心机、多大的担当?
左震到百乐门的时候,向英东也难得偷闲,正在看新舞的排练。
难怪连沈金荣都说,百乐门的舞是越来越没有意思了。这阵子他忙着跑马场的事,没工夫管百乐门的杂事,底下人也都松懈起来,歌舞都还是过去那一套,只变个花样、换套衣服就上场,没什么新鲜的。
例牌的踢踏舞和歌舞都过了,多少有点无聊,正在打着呵欠,忽然听见一声鼓响,慢慢地,起了一阵奇异而柔靡的音乐,像是簧管和提琴,又像是葫芦丝,还带着皮鼓“嘭嘭”的节奏……什么调子这么奇怪,刚一入耳,就叫人心里一dàng?他忍不住抬起头来,却看见有人在台上翩然起舞。
时候还早,台上的大灯都还没亮,只有几盏远远的小灯照着,半明半暗,却看见跳舞的人长发漆黑,赤足如雪,只穿着一身鲜红的印度纱丽,那一层一层的轻纱在她身边摇曳,像是隔着层雾,看见水波在dàng漾。她的舞姿开始是慢的,像是慵懒的苏醒,渐渐地由慢而快,仿佛连那轻纱也随着她的急旋飞扬起来。如果不是亲眼看着,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的腰肢居然可以这么纤细而柔软!
她戴着面纱,看不见脸孔,可是环佩叮当,手臂上仿佛戴着成串的金环,在乐声里隐约听见悦耳的叮铃声,那种仿佛来自遥远异域的暗香,渐渐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