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禧就坐在向英东身边的扶手上,一边用小匙舀了勺桂花蜜搅进红茶里,一边递到向英东唇边,“英少,这入了秋,天气就gān燥,这是阿姐特地叫人从乡下带回来的野桂花蜜,滋味特别清香,来,先润润喉咙。”
霜秀也接口:“是啊,我嘱咐了厨房,晚上有冰糖炖雪梨,清咽润肺。但向先生怎么还不来?”
向英东就着阿禧的手喝了一口红茶,“他不是忙着跟日本人的纱厂抢生意嘛,不过也好,晚点过来,明珠等不及,也许就陪我一个晚上也说不准。”
“有什么不敢,当初他还不是从我手里把你抢了去?所以说,这世道,老实人就总是要吃亏的。”
“你老实?!”明珠和阿娣几个一齐绷不住笑了起来,“你胆子再大些,上海的天都要被你捅破了。”第二章 有匪君子
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那天,她那身朴素到简直寒伧的篮竹布短袄、黑裙子,孤单地站在明珠那华丽的大厅里……想起她擦肩而过,撞上英东的时候,一抬头,倏然间滑落的一滴眼泪。
站在上海华灯初上的大街边,锦绣两条腿都走麻了,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口袋里的一点零钱,只够买一碗炒米粉填填肚子。
周围人来人往,很热闹,到处都有霓虹灯,夜色里红绿jiāo映,流光溢彩。真是,以前收音机里听见的都是真的呢,大上海的夜色这样美,不像人间,像在天上。怪不得有支歌里会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
锦绣迎着风叹了口气,上海太大了。站在这个路口,好像四面八方都是马路,一条一条纵横jiāo错,车水马龙那么热闹,可是,最叫人气馁的是,随便哪一条路她都不认得。
不远处一个闪着霓虹灯的招牌吸引了锦绣的视线,招牌虽然不大,上面的字也歪歪扭扭,但是两个大字“旅馆”倒是很醒目。锦绣一把从地上拎起箱子,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了过去,一口气推开门进去。
柜台上一个半旧的收音机正在唱着嘶哑的昆曲,咿咿呀呀的,听见门响,那收音机后探出一个男人的脑袋,“你找谁?”
锦绣后悔了,脸又红上来。一块半!明明是这么简陋的店面,一个晚上居然也要一块半的大洋,这家到底是不是开黑店的!在镇江,一块半的大洋几乎够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算了。”她摸了摸自己口袋里那叮当作响的几个零钱,尴尬地咽一口口水,还是留着它买点吃的东西吧,随便找个地方也能过一夜,可是饭总是要吃的。
锦绣在门口僵了一下。是啊她没有钱。
明珠扔在地上那些钱,她是死都不能要,可没钱是不成的,她不能眼睁睁地等着饿死。
“喂!要走也给关上门啊。”身后的老板不满地喊了一声。
那老板不耐烦地打量她,“又怎么?”
锦绣向他鞠了一躬,抬起头,努力微笑,脸却涨红了,“请问你们店里,需不需要人手帮忙?”
“你想在店里做工啊?”那老板的声音一下子抬高了几度。
“我可以帮忙打扫,还有洗被子洗chuáng单……厨房的事qíng也可以。”
那老板的头摇得好像泼làng鼓,“我们这间小店,总共三四个房间,哪还雇得起帮手。你一个姑娘家能gān什么,晚上叫你住哪里?看样子你也是外地人,我们这小本买卖,请不起伙计,我看你还是换个地方问问吧,这种世道,吃不上饭的人太多了,一个女人找事做很难的。”
他几乎是连推带拽地把锦绣拉出了门外。
“你还是快走吧,这两天,巡捕房的人天天来盘查,说是盘查,其实还不就是找个茬子捞点钱,你这单身一个人,来路不清不楚的,到时候出了什么事,我还得赔上一笔保证金。”
锦绣气结,看他躲瘟神一样,她不过是想找点事做而已,就算没有工钱也无所谓,只要暂时有个地方可以住就好,现在找事做很难?有多难?只不过要三餐一宿,她就不信这么大的上海滩,真的能叫人饿死不成!
锦绣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每间工厂外面都围着大批的人等着做零工,挤都挤不进去;去店里打听,人家又嫌她没有保人;就这么一连游dàng了三天,到最后,锦绣已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晚上没有地方睡,这才发现,上海滩是如此的繁华似锦,仿佛遍地都是huáng金,处处都是衣香鬓影,可是yīn暗的角落里,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火车站、桥dòng下、教堂门口、天桥上……到处都有乞丐卷着破烂的席子和被褥,席地而睡。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根本不知道,其实是什么地方也都无所谓。不远处有一间西餐厅,奶油和牛排的浓香,使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变得温热,香喷喷的。餐厅左边的台阶上,跪着两个乞丐,正举着破碗向来往的行人讨钱,偶尔有一两个铜板丢进去,更多的是白眼和rǔ骂。但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对这些侮rǔ和谩骂都无动于衷,一径涎着脸,扯着路人的衣襟,不停地重复:“先生太太,行个好吧……”
锦绣靠墙坐着,呆呆地看着他们行乞,风扑面chuī过来,忍不住打个寒噤。饥饿烧着她的胃,整个胃部好像都绞成一团,头一阵一阵地眩晕。好几天没合过眼,大脑好像麻木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一片空白。明天……还要去哪里找工作?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已经跟乞丐没什么两样了吧,破烂,肮脏,谁还敢请她去做事?
从镇江出来的时候,锦绣不知道害怕。甚至被明珠赶出来的时候,她也没有怕过,只觉得难过。可是现在,那种害怕的感觉,几乎叫她打冷颤。明天,后天,迫在眉睫的每一分钟,她要靠什么活下去?现在她身上连一毛钱也没有,可是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咸ròu粽子……腊汁饭……咸ròu粽子……”一阵阵的叫卖声,由远到近传过来,是一辆手推车,一对小贩,好像是夫妻的样子,推着车一路叫卖过来。
锦绣茫然抬起头,那手推车上的木捅和铜盆,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粽子和米饭、腊ròu的香气,浓烈地飘过来,钻入她的五脏六腑。
“两个铜板一大碗,外加浇ròu汁的白米饭来!”那吆喝声仿佛也特别起劲了,一声一声刺激着锦绣脆弱的神经。两条腿好像不听使唤,锦绣几乎是不知不觉,被自己这双腿带着,走到那手推车旁边去的。
锦绣盯着锅里的ròu和饭,香气扑鼻,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居然在点头。从来没有发现米饭的味道是这么香啊——
满满一碗腊汁饭递到她手里,锦绣本能地接过,来不及说声谢谢,就已经开始埋头下去,láng吞虎咽起来。那小贩立刻觉得不对,看她吃饭的架势,该不是饿了好几天吧?!“哎,等等,先给钱!”他伸手过来夺锦绣手里的碗。
这个时候锦绣怎么肯放手!才刚刚吃了两口而已!“才两个铜板,我一定想办法还给你……”
“两个铜板也是钱呀!没钱吃什么饭!我们买米买ròu都不用花钱吗?”小贩哪肯吃亏,劈手来夺锦绣手里的饭,可是锦绣抱得紧,他气急败坏,一巴掌扇在锦绣脸上,锦绣一个踉跄,跌在地上,连饭带汤洒了一身。
父亲去世,大娘卷着钱跑了,债主上门bī债,千里迢迢来上海投奔明珠,到现在流落街头……看着自己身上淋漓的饭汁,仿佛所有的怨愤都在这一瞬间被激了出来,锦绣像一只小shòu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眼睛都红了,“你凭什么推我?!”
“就凭你是要饭的!”那小贩的老婆伸手戳着锦绣的鼻尖。
锦绣一把揪住她的领口,用尽所有的力气吼了回去:“我不是要饭的——告诉你,我姐姐,就是前面大宅子里的殷明珠!殷明珠!你听见没有,我不是要饭的!”
“嗤,你怎么不说你爹是市长?赤佬!还敢还手,当我们好欺负呀?!”那女人劈手两个火辣辣的耳光落在锦绣脸上,锦绣一痛,闭了眼本能地反击,旁边那小贩也上来揪住她的头发往后拖,又在她腰上踹了一脚,紧接着,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
锦绣胡乱地抵抗,可是她本来就虚弱的身体哪里禁得住这么重的拳脚,渐渐就连还手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滚在地上,血腥味涌进鼻子里嘴巴里,不知哪一脚踢中了她的后脑,“嗡”的一声,剧痛传来,所有的意识都突然崩溃,一刹那间,整个世界都突然旋转起来。
旁边聚拢起围观的人群,却没有人伸手阻拦。
一双稳定有力的手扶起她来,看见她满脸都是血,那人低声问:“喂?你怎么样?没事吧!”
锦绣努力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但是不能,她的意识四散飘飞,这个世界仿佛是不可触及的遥远。
“怎么回事?”
看见身后的一角白衣,石浩赶紧放下手里的锦绣,回身道:“二爷出来了……这个要饭的姑娘被打了,看样子是晕了过去。二爷,您看……”
石浩知道左震一向不喜欢管闲事,想想也是,一个满身是血、又晕了过去的女人,还能怎样,难道带回去不成?他有点尴尬,低声解释了一句:“不是我爱锳浑水,刚才在门口等二爷出来,听见她在叫明珠姑娘的名字……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遇见这种场面。”
左震已经转回去的身子,停了一下。
他想起在殷宅门口,撞到英东的姑娘。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那天,她那身朴素到简直寒伧的篮竹布短袄、黑裙子,孤单地站在明珠那华丽的大厅里……想起她擦肩而过,撞上英东的时候,一抬头,倏然间滑落的一滴眼泪。
她是明珠的妹妹。
“等一等。”左震走近前,细细端详了一下锦绣,虽然她láng狈不堪、满脸血污,但是没错,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