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海。”他转身,吩咐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他的人,“开我的车,把她送到狮子林,给她找个房间,再找大夫看看。要是英少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
唐海是个一脸机灵的年轻人,年纪虽然不大,跟了左震却有四五年,此刻听见这话,也不禁一怔。二爷一贯是从不cha手管别人闲事的,今儿个是怎么了,突然在路边捡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还要送她去狮子林?狮子林是什么地方,那里一个房间只怕得十五块大洋一个晚上哪。
望向石浩,他也是一脸的愕然,两个人眼对眼呆了片刻,石浩才回过神来,“还不赶紧去,二爷坐我的车走。”
这里是什么地方?天花板上垂着华丽的水晶灯,四壁贴着茑萝花壁纸,一扇正对着满天夕阳的大窗,雪白的窗纱在微风里轻轻飘动。身上的被子是丝绒的,柔软舒适,chuáng头花瓶里cha了朵栀子花,花朵洁白,香气扑鼻。
这又……做梦了吗?锦绣疑惑地转动着眼珠,周围没有人,很安静,自己手上包着雪白的纱布——不是梦!有人救她回来,而且替她处理过伤口。
正想努力坐起身,门喀嗒一声轻响,进来的是个中年妇人,见锦绣醒了,也一阵惊喜,“哎呀姑娘,你总算醒过来了,都昏睡了一天一夜,我正担心着呢。怎样,好些了没有?”
锦绣挣扎着起身,但手臂一阵剧痛,又跌回枕上。
“快别动!”那妇人急忙按住了她,“你好好地躺着,我只是进来看看你醒了没有,万一英少问起来,我也好跟他jiāo待。”
那妇人一怔,“不是,英少吩咐下来的,给你安排房间、请大夫,我还以为你们认识的。”
“英——少?”
锦绣觉得这个名字耳熟,那天,在殷宅外头,撞个正着的那个男人,阿娣她们也口口声声叫他“英少”,敢qíng这上海滩里,叫“英少”的人还真不少,才这么三五天工夫,就遇见两个。
“能不能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狮子林。”那妇人笑着回答,“狮子林大酒店。姑娘,你还算走运,遇着英少,这里可不是谁都住得起的地方,贵得很呢。”
“什么!”锦绣吃了一惊,“我现在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啊。”
“不用慌,”那妇人连忙安抚她,“这里是英少的地方,他要是收你的钱,也不会带你到这儿来了。”
锦绣一半是松口气,一半是难堪,低声嗫嚅了一句:“这……怎么好意思?真成了要饭的了。”
“既然醒了就好,先吃点东西吧。”那妇人笑了,“牛奶还是粥?”
锦绣原来还饥火中烧的胃仿佛麻木了似的,嘴里有点发苦,“那……随便什么都好,谢谢您。”
“不用客气,姑娘,反正英少吩咐下来要好好照顾你。我不过是这边gān活的下人,你叫我兰婶就好。”
听见兰婶关门的声音,锦绣心里的感激仿佛就快满得溢出来。英少到底是谁?这么大的恩惠,照顾得这么周到,这应该怎么报答人家才好啊。
此刻,向英东正和左震一起从华隆银行的大门口往外走。
向英东边走边问:“昨天唐海把个要饭的女人送到狮子林,还要我给她安排住处、请大夫,说是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这阵子太闲了,怎么管起这么一档子不相gān的闲事来?”
左震道:“看样子你是忘了,前两天,在明珠家门口,一个小丫头跑出来一头撞在你身上,你还对人家又是摸又是抱的,吓得她半死,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是她?”向英东脸上掠过一丝错愕,“是明珠的妹妹?看样子是跟明珠闹翻了,可也不至于三两天的工夫,就落到沿街讨饭的地步吧?”
左震已经走到车边,唐海赶紧把手里拿着的外套披在他肩上,又一手拉开车门,“二爷请。”
“既然跟明珠有关,最好还是问一问她的意见。”左震临上车前,唇边浮现一抹调侃的笑,“凡是和明珠有关的事,也都不能算是‘闲事’吧,英东。”
向英东这边的随从也拉开了车门等在那儿,听见他恨恨嘀咕了一声:“八百年前的孙猴子投胎转世,八成改了姓左。”他对明珠再有兴趣,那也是大哥的女人,一下也碰不得,他敢招惹殷明珠?除非再借他十个胆子。哪知道,就连这点心思也瞒不过左震的眼睛……
“去哪里,英少?”司机问。
向英东打起jīng神,“回狮子林看看。”昨天唐海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忙,一听是左震jiāo代的,也没多想就照做了,现在倒要好好问清楚,那个几次三番碰到他手里的丫头,到底跟明珠有什么过节?
这边狮子林,锦绣埋头喝完了满满一碗的皮蛋瘦ròu粥,滚热鲜香地下肚,额上立刻沁出一层薄汗,“兰婶,你到底是不是狮子林的大厨啊,一碗粥也煮得这么香!”
拜师学艺,一定要拜师学艺,等伤一好就回老家开粥铺去,生意一定万分兴隆。
兰婶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fèng,“你爱吃就好了,狮子林可是全上海第一流的饭店,我一个gān粗活的,会煮碗粥就能当上大厨,那真叫人笑话了。”
锦绣好奇:“狮子林……是上海第一流的饭店?兰婶,这里什么东西最有名?”
“这个问题,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门口传来向英东的声音。
兰婶吓得当即从chuáng边弹了起来,腰弯成九十度地鞠着躬:“英少,您来了。”
锦绣也呆住了。英少!他就是兰婶说的那个英少!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qíng,他明明就是……明明就是那天在明珠家门口……
“你下去。”向英东挥手打发兰婶出去,走到chuáng边,吊儿郎当地靠在chuáng头栏杆上,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锦绣的脸,“啧,好好的一张小脸,给打成这样满脸开花的模样。你瞪着我做什么,这么快就不认识了吗?”
他的眼神充满戏谑。锦绣的脸蓦然涨红,他这种语气,这种眼神,当天在殷宅门口就见识过,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从小到大,没来没见过这种男人,如此英俊如此邪气,一点也不懂得礼貌规矩,似乎用他那双眼睛,就可以对面前的女人上下其手,叫人浑身冒汗又羞又恼,可是又找不到理由发脾气。
“你前几天跑到明珠那里,到底怎么得罪她了,我还从来没看见她恼成那个样子。”向英东也不打算绕圈子,“你倒好,才几天不见就变成这样,该不是惹恼了明珠,所以才被她教训了吧?”
锦绣“喔”了一声,突然被他问起这个,一时之间,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不、不关明珠的事……我跟她,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奇怪了!为什么好好一句话,她说得这么磕磕绊绊。
“是——吗?”向英东拖长了声音,他俯下身,暧昧地对上锦绣的眼睛,“你可不像个说谎的高手。”那天在明珠门口,他跟左震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口口声声叫明珠姐姐。只是明珠不承认而已。
锦绣的脑袋开始觉得晕。他离她太近了,面对他似笑非笑的眼睛,锦绣觉得自己就好像是鹰隼利爪下一只无处遁形的麻雀,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忍不住朝后缩了缩,可是后面紧靠着chuáng头的栏杆,无处可退。
他这一起身,锦绣顿时觉得压力一轻,呼吸也为之一畅,呼!忍不住偷偷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汗,再这么跟他面对面眼对眼地看下去,她可怜的心脏一定因为不堪负荷而停摆。他为什么要追问她跟明珠的关系?这又关他什么事?
其实本来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qíng,但明珠压根儿不承认她们的关系,她说再多又有什么用,“我是——”她犹豫着,还是选择坦白,“我是明珠的妹妹,只是不同母。”
向英东挑起眉,愕然。自从认识明珠的那天起,她就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只怕连大哥和左震都不知道其中的端倪,他一直以为,她就跟左震一样,是从小没爹没娘的孤儿,所以才会这么避讳这个话题。原来她不是。
“明珠没有提过我吧……”锦绣低声道,“想来她是不会说的。我爹一共娶了三房太太,明珠的母亲是我二娘,本来很得宠,谁知道后来染了肺痨,没人敢亲近她。我娘出身低,去世也早,爹只怕都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就只有明珠从小和我亲近,我们两个总被人欺负,她每次都护着我,要是她挨打罚跪,我也偷偷给她找东西吃。”
“明珠十五岁那年,二娘的肺痨越来越厉害,怕是不行了,大娘怕她过不了年,留在家里晦气,所以bī着她们出去投亲。那一年,我九岁,还在后院看人家扎灯笼,田叔跑来拉着我出去,说明珠被赶走了,叫我去送她。可是等我一边哭一边追出去的时候,她们已经走了,我追到河边,她们已经过了河,被一辆破木板车拉走了。我叫得嗓子都哑了,可是风大,她们听不见,明珠连头也没回一下……”
锦绣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悲伤,可是声音里,说不出的心酸,“从那天起,在家里,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今年不知道是不是撞了邪,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大哥在湖南做生意遇着土匪,钱被抢了,人也没了。爹受不了打击,连着病倒,不到半年就过了世,债主上门bī债,大娘带着小弟书惠,卷走了家里最后一点钱……连那座宅子都被收走了。”
向英东专注地听着,脸上戏谑的神色渐渐没了。难怪她流落至此。
“是田叔叫我到上海来投奔明珠的。”说到这里,锦绣忽然笑了,“结果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明珠恨荣家,我偏偏姓荣,所以那天,她发那么大的脾气。”
向英东看着她,“落到这种地步,你心里难免也记恨明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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