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荃在那里看报,张励又把手臂圈在他肩上,悄悄地和他说了两句体己话:「今天我们早一点回去,还有许多事qíng没有解决。比较重要一点的事,最好在这一两天内结束了它。拖着不处理,会出问题的,你说是不是?这些村gān部担当不了的。」
刘荃只是漫应着。他心里很乱。听到这消息之后的第一个感想,就是他马上要离开北方了。本来以为回北京以后总可以去找huáng绢,常常去看她,想不到竟会岔出这样的事来。难道和她就这样匆匆地遇见了又分手,白遇见了一场?
公安局里突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到时候了!快去吧!」同来的两个工作队员奔进来招呼他们。
县里的民兵把犯人们从监里提出来,参观行列的各村镇的gān部与民兵都拥在后面,跟着他们出了城。十几个犯人,脚踝上系的绳子一个连着一个,那粗麻绳缓缓地在地下拖着,阳光中淡淡的人影子也在地下拖着,一个接着一个。
犯人都疲乏地垂着头,使他们衣领背后cha看的白纸标更加高高地戳出来。刘荃找到了那写着「封建地主唐占魁」的纸标。远远地望过去,看见唐占魁只穿著一件撕破了的白布短衫,一阵阵的秋风chuī上身来,他似乎颤抖得很厉害。在现在这种时候,连颤抖也是甜蜜的吧?因为这身体还活着。但是刘荃怀疑他这时候心里还有什么感觉,也不忍去猜想。
看热闹的人不多,都远远地在后面跟随着,出了城门。就在城墙外面,有一块空地。民兵领队的向犯人喊了声「站住!」然后,「向右转!」犯人由纵队变成横排,面对着郊外,那广阔的huáng色原野,边缘上起伏着淡青的远山。
民兵也排成一排,站在他们后面,端起枪来对准了他们的背脊,防备有人逃跑。
「跪下!」领队的又喊了一声。
犯人有的比较神经麻木,动作迟缓些。但是陆续地也都跪下了。
民兵开始向后退,齐整的步伐「嗒嗒嗒嗒」响着。领队的吆喝着「一、二、三、四……」数到「十,」一齐站住了,跪下一条腿,再端起枪来瞄准。
「砰!」十几杆枪一齐响。虽然这旷野的地方不聚气,声音并不十分大,已经把树上的鸟都惊飞起来,翅膀拍拍地响成一片,那紫灰色的城楼上也飞起无数的鸟雀。
然后突然又起了一阵意想不到的尖锐颤抖的声làng。扑倒在地下的一排囚犯,多数还一声声地叫唤,不住地挣扎着,咬啮着那染红了的荒糙。
「再放一枪!好好的瞄准!」民兵队长涨红了脸叫喊着。
但是那些民兵不争气,都吓怔住了,一动也不动。现在she击的目标不是一排驯服的背脊了,而是一些不守规则的疯狂地蠕动着的ròu体。
痉挛的手臂把地下的糙一棵棵都拔了起来。那似人非人,似哭非哭的呜呜声继续在空中颤抖着。
突然张励从人丛里跳了出来,拔出手枪走上前去,俯身把枪口凑到那些扭动着的身体上,一枪一个,接连打死了好几个。然后他掉过身来走到刘荃身边,把那热呼呼的手枪向他手里一塞,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来!看你的!那边还有一个,你来解决了他!」
刘荃机械地握住了那把手枪,走上前去。
幸而那人是面朝下躺在那里,他想。身上穿的是白布小褂,但是穿白布小褂的也不止唐占魁一个。衣领里cha着的白纸标只露出反面,也看不出名字。
一枪放出去,那狭窄的身体震颤了一下,十只手指更深地挖到泥土里去。刘荃来不及等着看他是否从此就不动了。接连又是砰砰两枪。他非常害怕那人会在痛苦抽搐中翻过身来,让他看见他的脸。
他还要再扳枪机,只听见嗒的一响,子弹已经完了。
他微笑着走回去,把手枪还给张励。
「不错!真有你的!」张励又把一只手臂兜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刘荃搭讪看走开去,看看公安人员在布置陈尸示众的事,乘机擦了擦脸上的汗。
即便是唐占魁,他也不过是早一点替他结束了他的浦苦,良心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但是他虽然这样告诉自己,仍旧像吞了一块沉重的铅块下去,梗在心头。
县党部招待他们吃饭,给预备了炸酱面。刘荃一坐上桌子,闻见那热辣辣的蒜味,就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往上翻,勉qiáng扶起筷子来,挑了些面条送到嘴里去,心里掀腾得更厉害了,再也压不下去,突然把碗一放,跑到门外去,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怎么了?」张励问。
「吃了个苍蝇,」刘荃笑着高声回答。
「给你换一碗吧。」
「不用了,一会儿回去再吃吧。是个啃窝窝头的命,没福气吃炸酱面。」
张励这时候敷衍他还来不及,也绝对没想到chuī毛求疵,怪他吃不惯苍蝇。
饭后,他们就动身回村上来。到了韩家坨,太阳已经偏西了。这一天恰巧是「分浮财」的日子,预先把地主家里的一切家俱与日用品都集中起来,陆续搬运到韩廷榜的院子里,因为他家地方比较宽敞。张励一回到村上,也顾不得休息,就赶到韩廷榜的院子里去看。工作队员们也都跟了去。
一进了那院子,只看见闹轰轰的,像拍卖行一样,又像土产展览会,黑压压地堆满了桌椅、坛子罐子、木桶木盆、被窝、扫帚、砧板、箩筐、蓝布沿边黑布沿边的炕席。许多人挤来挤去,男女工作队员都在忙着对条子、发货、盖章。来本打算抽签抽着什么是什么,但是李向前说:「抽着的不一定是本人所需要的,应当『缺什么补什么。』」因此又订出几步手续,每一户自己填写一张「需要单」,通过小组的公议,决定分配某一件东西给他,发下一张条子,凭条子领东西。这样,就仍旧在少数gān部的cao纵下。也有人背后抱怨,说:「早知道这样,咱还是抽签,还是抽签公平。」但是也不过是一两个人悄悄地说着。大家都说:「能白拿一点东西,也就不错了。就算是gān部拣剩下来的,谁叫人家是gān部呢!」
刘荃老远就看见huáng绢站在那里分发货物,民兵队长夏逢chūn分到一条绿地小白花布面棉被,嫌太旧了要换一条,要自己挑,正和她争论得面红耳赤。刘荃急于要告诉她他就要走了。但是站在旁边等了半天,也没有机会说话。
旁边有一个农民分到了一只旧自鸣钟,仿黑大理石的座子,长针已经断了,只剩一只短针。他捧在手里只是摇头,带着一种讽刺的笑容。庄稼人一向是看不起这一类的浮华的东西。也许是由于一种复杂的自卑与自卫心理,使他装出这种轻藐嘲笑的态度。
他们最羡慕的还是那些犁耙、锅镬、大缸。刘荃看见孙全贵喜孜孜地带了一条扁担来,抬走他份下的一只水缸。那棕huáng色的大缸,看着很眼熟,边上的釉缺掉一块,刘荃认得那是唐占魁家里那只水缸。眼看着孙全贵蹲在地下,用麻绳把缸身捆起来,左一道右一道捆着。他不由得想起那时候二妞在水缸里照看自己的影子,一朵粉红色的花落到水面上的qíng景。又想起唐占魁从田上回来从缸里舀出一瓢水来,嘴里含着一口喷到手上,搓洗着双手。唐占魁到哪里去了?他的缸现在也被人搬走了。想到这里,刘荃突然觉得一切的理论都变成了空言,眼前明摆着的事实,这只是杀人越货。
他惘惘地在人丛中走着。大概也是因为心里觉得难受,特别容易感到疲乏,今天路也实在是走多了,周身酸痛,就像被打伤了一样。他想回到小学校去躺一会。
他从韩廷榜的院子里出来,这条街上就是韩家一家是个砖房,其余都是些土房子。转一个弯,就看得见唐占魁的家。他记得听见说,唐家的房子虽然分派给别人了,仍旧给二妞母女留下了一间柴房,让她们住在那里。上次二妞被那民兵打伤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当然不便进去探望她们。是地主的家属,应当划清界限。
他走过他们门口,那两扇旧黑漆板门大敞着,可以看见里面院子里新砌上了一个土灶,又有一个陌生的老妇人坐在那土台阶上做针线。显然已经有一份新的人家搬进来了。那瓜棚底下又有两个陌生的小孩,赤着身子,满身黑泥,一个孩子把另一个抱了起来,让他伸出了手臂摘瓜吃。刘荃看见了,又想起他第一天到唐家来,看见二妞在这瓜棚下刨土的qíng形。他突然觉得他非进去看看她不可,管它什么界限不界限。不知道她受了伤究竟怎样了。然而立刻又一转念,你假慈悲些什么,你刚杀死了她父亲。──因为他心底里确实相信他打死的那人就是唐占魁,虽然对自己一适抵赖着。
一想到这里,他出了一身冷汗,急急地走了过去,唯恐碰见二妞。
回到小学校里,那教务室里现在横七竖八搭满了chuáng铺,他就在自己chuáng上倒身躺了下来。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在合作社算账。
天还没黑,房间里先已经黑了下来,倒显得外面的天色明亮起来了。他张着眼睛望看那污huáng的窗纸渐渐变成苍白色。窗上现出一个人影子,走了过去。
然后就有一个人站在门口。虽然背看光,面目模糊看不清楚,也可以知道是huáng绢。刘荃急忙坐起身来。
「回来了?」她微笑着说。
他笑着站起来让坐。
「我听见他们说你就要走了,我想托你寄封信回去。」她把一只信封递到他手里。
信封上写着「北京前门石井胡同四十三号huáng太太收」。
「这是你家里么?」他说。
她笑着点了点头。
他依旧把信封拿在手里看着。「以后我可以写信给你么?」
「当然可以,有空你来玩。」
「我不回北京去了,现在直接到上海去。」
52书库推荐浏览: 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