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海去?」她吃了一惊。
「去搞抗美援朝工作。详细qíng形我也不清楚。」
huáng绢默然了。刘荃从一张chuáng铺上跨了过去,到桌子旁边,端起那huáng藤套子渥着的茶壶,倒了一杯茶。「喝茶,」他说。
huáng绢倚着桌子站看,只管把那桌上的抽屉拉出来又关上,拉出来又关上。
「我一回来就想告诉你的,」他说:「心里实在憋闷的慌。我想我走之前无论如何要找你谈谈。」
「我也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有好些事实在看不惯,」huáng绢说。
窗纸上又现出一个人影来。huáng绢背对着窗户,没有看见。刘荃突然伸出手来扯了扯她的袖子,不要她说下去。他那动作太急遽了,袖子一绊,把茶杯带翻了,流了一桌子的茶。
窗外的黑影缓缓地走过,带着一团淡huáng色的蒙蒙的光。是校役老韩,端着泥蜡台送了支蜡烛进来。
刘荃连忙把桌上那封信拿起来,凑在烛光上一看,那信封浸在水里,字迹已经一片模糊。
「糟糕!」
「没关系的,换一个信封得了。」
「我这儿有。」他找出一只信封来,又递给她一支自来水笔。
她弯着腰站在桌子旁边,把那地址又写了一遍。然后拆开旧信封,把里面的信拿出来。
「看看里边湿了没有,」刘荃说。
她把那对折着的信纸打开来看了看。他看见那张纸上只写着寥寥两行字,而且笔划似乎非常潦糙,显然是在仓促中写的。难道她写这封信的目的就是要他知道她的地址?
她蘸了一点茶把信封粘上了,又很小心地揭下旧信封上的邮票,贴在窗棂上晾着。
以后她服从分配,也不知道会分配到什么地方去。
「大概写信给你,寄到你家里去总可以转给你的,」他突然说。
「总收得到的,」她说。她把旧信封团成一团,替他揩擦着桌上汪着的水,又把他那一包牙粉与肥皂挪了挪地方。「这是你今天在城里买的?我倒忘了托你带块肥皂来。」
「其实这些我都用不着了,你留着用,好不好?早知道要走,我也不用买了。」
她拿起那包牙粉来,把那花花绿绿的纸袋的上端折一折,再折一折;一直卷到无可再卷为止。那纸袋上印着一只彩色蝴蝶,虽然画得很俗气,在这烛光中和她的面容掩映着,却显得十分艳丽。
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进来了几个工作队负,都在嚷着:「老韩呢?老韩!快开饭,吃了饭还要开会去!」
「开什么会?」
「今天晚上要开农会。大概因为张同志要走了,有许多事qíng都要提前处理。」
「喂,刘荃,你们几时走?调到哪儿去?」大家围着他纷纷发问。
「我去吃饭去了,」huáng娟说,一面就拿着那包牙粉与肥皂匆匆走了。
那天晚上开会,是为了斗争果实呈报乡政府的事。事qíng的内容相当复杂,就连身当其境的工作队员们也都摸不大清楚。主要是为了韩廷榜家里抄出的一夹墙粮食。韩家有一个长工廖永锁,到工作队去告密,说他家有一堵墙是空心的,里面储藏着粮食。一抄,果然抄出许多米面杂粮。这两天gān部与工作队正忙着准备分地工作,把全村的人口重新划了一下等级。这长工廖永锁是个赤贫户,照理比普通的贫农应当晋一级,告密又应当晋一级,至少应当和军属一样,列为特等,多分些给他。李向前却因为有一年新年里赌钱的时候,和廖永锁拌过嘴,不免记了仇,就说他平日不积极,不大去开会。又说他虽然是赤贫,不是「正派赤贫」。结果只勉qiáng算了个贫农,并没有晋级。
抄出来的一夹墙粮食,张励主张立刻算到「果实账」里,呈报乡政府。李向前却延挨着不肯报上去,推说是群众的意见,串出两个积极分子带着头起哄,一定要留下来大家均分。只要一声说分,分多分少,还不是由他支配,而且这些积极分子,也得稍微给他们点甜头尝尝,也就堵住了嘴,等到分地的时候,纵然让gān部们占尽了便宜,也不怕他们捣蛋了。
张励也猜到他是这个打算,然而也并不去点穿他。那天从县里回来,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调走了,就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立即召开gān部会议,在会上说,「我们gān群众ぷ鞯摹5谝灰有辨别力,要仔细分辨群众中间来的各种各样的声音。这次说要把没收的粮食隐瞒不报,我看并不是真正的群众的意见,而是一两个坏分子利用群众的落后思想在捣乱。我们得要查出这意见的来源,对群众揭发他们。?br>李向前听出他话中有话,简直就是针对着自己的一种恫吓,心里却也有些胆寒,立刻就决定牺牲那两个积极分子,把他们指为「坏分子」。
这一天晚上开农会,张励一方面指出了隐瞒不报是不正确的,同时极力为群众开脱,一口咬定这不是他们的本意,都是几个坏分子在中间作祟。李向前也十分卖力,帮助他彻底查究,查出了那两个煽动群众的坏分子。那两个被利用的积极分子正是有口难分,倘然咬出李向前来,土改工作队走了之后须要防他报复,只有低头认罪的一个办法。群众自然更不敢说什么,一致通过一项决议,将坏分子处罚,捆起来打一顿。
这一件事是张励急于在他离开之前办妥的。李向前却另有一宗事,急于要在张励离开之前了结它。就是那地主韩廷榜,一直扣押在小学校后进,把他当作一块肥ròu,等着他的丈人汇钱来赎取他的xing命。但是讨价还价,距离太远,最初也曾经陆续汇了一点钱来,再写信去催bī,也就没有回音了。老是把韩廷榜夫妇押在那里,也不是事,迟早得要解决了他们。但是李向前下手之前不免有一些顾虑。他是个伶俐人,一向深知政府每次发起一个运动,在事前尽管一味鼓励gān部们「放手去gān」,但是一看到群众的反抗qíng绪高涨,马上就来一个「纠偏」,又叫做「煮夹生饭,吃回头糙,」补救过去的错误。但是杀死的人没法叫他再活,充了公的财物也决不肯再吐出来。唯一的补救方法是惩罚gān部,牺牲一两个下级gān部来收买人心。这次土改,把那一批富农中农提升为地主,送县枪决,李向前并不负责,反正有张励在这里做主。所以要处置韩廷榜夫妇,最好也要趁张励在这里的时候,万一出了乱子,可以往他身上一推。
李向前自己不出面,偷偷地去找韩廷榜的几个佃户,叫他们鼓噪着闹到监牢里去,就说是别的地主都已经枪毙了,单单便宜了一个韩廷榜,于心不甘。上次李向前串出那几个积极分子出头说话,后来又处罚他们,村子里的人谁不知道,但是韩廷榜这几个佃户。自从眼看着唐占魁他们被枪毙,已经把胆子吓破了,哪里还敢倔qiáng,自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怎说怎好。
就在次日午后,张励正在小学校教务室里检阅斗争果实账,忽然听见后进嚷成一片。
「妈的,太便宜了那狗入的!」
「人家都报了仇了,单单不让咱们报仇!」
「把那王八蛋提出来,好好gān他一下!」
「老乡们!老乡们!」是李向前的声音,在那里陪笑央求着。「你们先回去,再等两天,等我把你们的意见反映上去,反正你们放心,政府的意见也就是你们群众的意见!」
他越是央告,倒反而闹得更凶了。
「不行!政府太宽大了!太便宜了那狗入的!」
「欠我们的钱等到哪一天才还!」
「把他提出来,等我们问他!不拿钱出来,马上要了他的狗命!」
李向前气急败坏跑了来找张励。说也奇怪,他一离开后进,那边嚷闹的声音立刻沉寂了下去。
「怎么办,韩廷榜的佃户等不及了,要把他们夫妻俩马上提出来,大力gān他们。」
张励放下账簿,把一只毛笔倒过来搔着头皮,一面盯眼朝李向前脸上望着。
「韩家那几个佃户倒是进步得真快,」他望着李向前笑:「你记得那回叫他们去拿地契,推三推四,一个个都溜了,这时候怎么忽然这样积极起来。」
李向前也笑了。「随他怎样死脑筋的人,也该醒过来了──亲眼看见前两天的斗争大会开的那么轰轰烈烈,又枪毙了那些地主,他们也知道现在世道是真变了,是他们的天下了!」
张励只得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又别过脸去,向旁边的几个工作队员说:「你们看,群众这子下真站起来了!群众真站起来的时候我们可别又害怕,别缩在后头,做了群众的尾巴。」
「对!」李向前连忙说:「这么着吧,我去把同志们都找来,我们大家去看,给他们打气。」
工作队员们都在小学校里会齐了。张励在阶下迎着他们,像训话似的讲了一遍,使大家在参观施刑之前先有了思想上的准备。
「我们不是片面的人道主义者。毛主席说得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谦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bào烈行动。每一个农村都必须造成一个短时期的恐怖现象,非如此决不能镇压农村反革命派的活动,决不能打倒绅权。』我们要记着毛主席的话:『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足以矫枉。』」
经他这样一讲解,大家走进小学校的时候都觉得有点栗栗的,又有一种稚气的好奇心,加上兴奋紧张与神秘感。他们从课室旁边走过,里面小学生正在上课,教员照着书本子念一句,满堂的学生跟着念一句,坐在板凳上摇摆着身体,念得有腔有调。在那下午的阳光中,那瞌睡的书听得人昏昏yù睡。工作队员们向学校的后进走去,听去那书声渐渐远了,不由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离开他们熟悉的世界渐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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