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个个都放出沉着的脸色,庄严而能不yīn郁,走到后进的院子里。一上台阶,就看见檐下系着一根粗麻绳。那绳子在空中挂下来,被风chuī着,微微摇晃着,使人看了,先有三分心悸。檐下站着几个佃农,看他们那个样子,都有点惶惶然。那一种气氛,就像是这里刚才有人自缢身亡,尸首刚解了下来。
大家站在檐下等着。李向前、孙全贵也都来了。随即有一群人从后面的柴房把一个中年妇人架了出来。是韩廷榜的妻子,怀着孕已经快足月了,穿著一身污旧的灰色条纹布夹袄裤,剪短了的头发披散了一脸。
「你这封建剥削大地主,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害怕!」人丛里有人叱喝着:「从前对你太客气了,你偏自讨苦吃,反动到底!今天再不坦白,要了你的狗命!」
女人虽然垂着头,虽然huáng瘦,但是她挺着那六七个月的大肚子,总像是有一股骄矜不屈,肠肥脑满的神气。
「捆起来!给她『吊半边猪』!」
几个积极分子指挥着韩家的佃户们,把她拖翻在地上,就用檐下那根绳子把她的右臂右腿绑扎在一起,把绳子往上一扯,身体就忽悠悠的离开了地面,高高吊在空中。再把那悬空挂下来的左臂和左腿绑在一起。再在那条腿上栓上两只沉重的木桶。
那女人一声声地发出微弱的呻吟,有时候仿佛也在喃喃地哀告求饶,只是因为前面的牙齿都被打落了,发音不清楚,声音又低,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话。檐下有一道阳光斜斜地she进来,照亮了她的上半身。一只苍蝇在阳光中飞过,通身成为金色,苍蝇绕了个圈子,歇在她鼻子上,那鼻子只是一胞脓血。
旁边预备了一大桶水,两个佃户抬起水桶来,一点点地往她身上栓着的两只桶里加水。
「嗳哟!嗳哟!」她的呻吟声渐渐高了。痛苦使她脸上渐渐有了生气。那只苍蝇也飞开了,在阳光中通身金色。
「快坦白!还有钱呢?首饰呢?收在什么地方?」一个积极分子大声问。
「嗳哟!嗳哟!」只是一声声地呻吟着,变换着各种音调,翻来覆去掉换着,似乎想在各种不同的声调里寻找片刻的安慰,能够减轻一丝一毫的痛苦也好。
「快说!说了马上放你下来!只要你肯坦白,马上放你回家去!钱收在哪儿?还有金子呢?金戒指呢?」
「没有哇!」她喘息着,「嗳哟真的没有!嗳哟我的妈呀,疼死我了!受不了了!」她的一颗头往下歪垂着,脸上的肌ròu被地心吸力往下扯拉着,眉梢眼角都吊了起来,倒显得年轻了许多。眼睛也变得非常明亮。脸上像是在笑。不知道为什么,恐怖与痛苦的表qíng过了一个程度,就有点笑容。
工作队员们站在旁边,极力避免挤在一堆,免得像是害怕似的。心里也不一定是害怕。看着那大肚子的孕妇被吊在那里,吊成那样奇异的形成,一个人变成像一只肥粽子似的,仿佛人类最后的一点尊严都被剥夺净尽了,无论什么人看了,都不免感觉到一种本能的羞惭。
「怎么样?到底肯不肯坦白?」
「嗳哟,冤枉呀!嗳哟,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这辈子死得这样惨呵!」
「这就死啦?有这么容易!」李向前背着手站在旁边,不由得笑了起来。
「来来,大家加油!」孙全贵说:「今天非得突破她这顽固堡垒!」
「啊……」突然听见一声拖得极长的惨叫,那声音那样尖锐清亮,仿佛破空而来,简直不知是什么人,人在什么地方?
地下那只水桶里的水已经剩得不多,应当轻些了,但是那佃户抬着桶倒水,竟拎它不动,手一软,泼溅了许多在脚上。
「你说!快说!有金子没有?」那积极分子更加bī着问。
「有!有!嗳哟饶了我吧!有金戒指!」
「金戒指在哪儿?」
「有金戒指!嗳哟!嗳哟!饶命吧大爷!」
「在哪儿?快说!」
「想不起来了──嗳哟!放我下来让我想想──」
「说了就放你下来!」
「在夹墙里!在夹墙里!」
「胡说,夹墙里早抄过了,有一根针也抄出来了!」
「那就没有了!」她喘息着说。
「好,你不说──不说──你这是自讨苦吃,反动到底!」
手腕和腿腕扎在一起,那猪毛绳子深深地咬啮到肿胀的肌ròu里。呻吟声低微得听不见了。
「cao他奶奶──昏过去了!」孙全贵说。
李向前说:「妈的,快浇水,给她脸上浇水。」
佃户搬起地下的水桶,把桶底一掀,剩下的水统统泼在她脸上了。
汪了一地的水。那倒挂着油腻的发梢上,一滴滴的往下滴水。
「嗳哟!嗳哟!」渐渐又恢复了她那叹息似的呻吟,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眼睛微微张开一线。在那亮晶晶湿淋淋的脸上,只有眼睛没有光。
「快坦白!不然老子又来!──妈的,没有水了?」
恰巧有个小学生从课堂里溜了出来,也挤在人fèng里张望着。这人就叫着苍他的名字:「嗳,耿小三,去打桶水来!」
那孩子害怕,一抹头跑了。
「小狗腿」那人骂了一声。
「我去我去。」另一个人提起了水桶走下台阶。
「嗳哟!嗳哟!」那妇人一面呻吟着,脸色却渐渐转成灰暗而平和。又有两只苍蝇飞了来叮在她鼻子上那块脓血上。她额上的汗珠晶莹地突出来。很大的一颗颗。苍蝇也是晶莹地叮在那莫,一动也不动。
刘荃两只手cha在口袋里,不知不觉地一直握紧了拳头,手臂由紧张而感到酸痛。他想换一个姿势,但是胳膊已经麻了,动弹不得。只能让手指在身上爬着,一点一点从口袋里爬了出来。
「怎么还不来,我瞧瞧去,」那积极分子不耐烦地说。他走下台阶。那小学生并没有舍得去远,还蹲在院子里玩,把墙yīn的一块大石头掀起一两寸,在石头底下捉蟋蟀。那积极分子忽然一个转念,便三脚两步走了过去,弯下腰去搬那块石头。把那孩子又吓跑了。
「妈的,今天gān他一个痛快!」那人端着那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走上台阶,砰的一声,就丢到那妇女身下挂着的水桶里去,水花四溅。大家不由得哗然叫喊起来,在混乱中也听不见那女人的一声锐叫。
随即来了一阵寂静,在那寂静中可以听到一种奇异的轻柔而又沉重的声音,像是鸭蹼踏在浅水里,泊泊作声。那被撕裂的身体依旧高高悬挂在那里,却流下一滩深红色的鲜血,在地下那水潭里缓缓漾开来,渐渐溶化在水中。
那只吊桶还在空中滴溜溜乱转。女人的身体也跟着微微动dàng,却像是完全漠不关心的样子,变得超然起来。一颗头倒挂下来,微风拨动着她那cháo湿垢腻的发丝。
「妈的,太便宜了她!来,把她解下来,抬出去!」只有李向前一个人还很镇静。
积极分子与佃户们七手八脚拥上来解绳子。刘荃注意到huáng绢的脸色非常苍白,用失神的眼睛四面望着,仅是在找他,他很快地走上去,从后面握住她的一只肘弯。
「来,我们快出去,去看他们怎么对付韩廷榜。也不能饶了他!」
她木然地跟着他走了出去,过了两重院落,出了小学校。刘荃也并没有想好到哪里去,只是想逃走,逃到无人的地方去,稍微镇定一下之后再回来。他们穿过了大路,走到野地里。外面的阳光这样的明亮,使他们觉得很诧异。那阳光虽然温暖,一阵秋风chuī上身来,却又寒浸浸的。太阳快下去了,乌雀都忙碌起来,到处听见它们唧唧喳喳叫着。那苍huáng的田野一直伸展到天尽头,看着自然使人心里一宽。
huáng绢突然扯了扯他的手臂。「你看那是gān什么,」她轻声说。
那田野里有一辆骡车纵横奔驰着,来往地绕圈子,仿佛没有一定的目的。在他们这样不懂农务的人看来,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工作,只觉得很奇异,看它常拣田地里锯断的树桩上驰过。远远地也有些人站在田径上观看,并且-喊着,也不知喊些什么。
那车子后面拖着一个东西,刘荃起初以为犁耙,原来是一个灰黑色的长长包裹。他这一连串的发现,非常迅速地一个接着一个。车子后面是拖着一个人。听说有一种叫做「辗地滚子」的刑罚,原来就是这样。这人一定就是韩廷榜了。
刘荃与huáng绢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骡车横冲直撞,就像是一辆机件坏了的汽车,仿佛随时都可以疯狂地冲到他们身上来。
huáng绢突然转过身去,拉着他就走。她的手指一根根都是硬叉叉的,又硬又冷。
本来大概不会注意到,现在他们看见地上有一棵树桩,那砍断了的粗糙的平面上钩着一些灰黑色的破布条。显然是韩廷榜衣服上扯下来的。那布条上又粘着些灰白色的东西,不成片又不成缕,大概是皮肤。
又有一棵树桩上挂着一搭子柔软粘腻的红鲜鲜的东西,像是扯烂的肠子。
他们很快地走着,走到那土圩子那里,顺着那土墙转了个弯,又走了一截路。然后他们停了下来,把背脊贴在墙上。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就像整个的人里面都掏空了似的。
那斜阳正是迎面照过来,惨红的阳光照在那huáng土墙上,说不出来的一种惨淡。
他们靠在墙上一动也不动。然后刘荃忽然发觉他们还握看手。他把她的手拖了过来,但是她仿佛觉都不觉得,半晌,才别过头来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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