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浩然忙摇着头把皮夹子揣了起来,笑着在口袋上拍了拍。「这点钱借给了你,家里开不出伙食了!」
「何至于?发了薪才几天?」
「哪,你不信,算给你听:按月的抗美援朝捐献──这也是你老兄指名向我挑战;民主挑战,我也只好民主应战,每月认捐一百个单位,一直到把美帝赶出了朝鲜为止。」
「对不起对不起,」志豪笑着说:「这回还是要请你帮帮忙,帮帮忙──」
「哪,一共剩下一百五十个单位,领了薪水走出这间屋子,人民银行就在过道里摆着小摊子,等着接受存款──算准了我们是哪一天发薪水。」
「现在真是无孔不入,」徐子桐也岔了进来。摇着头叹息着说:「人民银行在电影院门口也摆着摊子,专门吸收存款。这还不够,你看见没有,那种卖糖人儿卖吊袜带的玻璃柜二把手小车,也让人民银行租了去当作活动柜台──推着满街跑。」
志豪半天cha不上嘴去,只得搭讪着走开了。徐子桐悄悄地把肘弯推了推马浩然。「老马,你也是的──『财不露白』,明晓得他这两天逢人就借钱,见了他逃跑还来不及,你倒大把的钞票拿出来馋他!」
马浩然皱着眉说:「我就不懂,他有什么大漏dòng,拖了这么一屁股的债!」
「还不是为了女人!」
「为个把女人,又何至于闹得这样焦头烂额。现在上海滩上,什么都不便宜,就是女人便宜。」
「你不知道,他这位对象,提起此马来头大──」徐子桐急忙住了口,回过头去四面张望了一下。
「什么大来头?最出名的jiāo际花,现在也迁就得很。」
「嗳,你不知道,他这位未婚妻是个党员,以前在苏北搞过工作的,生着很厉害的肺病。现在在解放日报当编辑。自从认识了小陆,就搬了他家去住着,把二楼辟作病室,医药费也完全由他担任。」
马浩然有点将信将疑。「他们组织上不是管照顾么?怎么堂堂解放日报的编辑,生了病都不给医?」
「舶来品的针药该多贵呀。靠组织上给治,顶多来个什么『睡眠治疗法』、『运动治疗法』,指望不药自愈。」
马浩然闭着嘴吁了口气。「想必总是非常砾亮了,」他终于说。
「那当然了。不过听说脾气挺大。动不动抬出马恩列斯来把小陆训一通。」
「小陆这人也真傻。太不值得了。」
「我说他就像那些信佛的人『请经』一样,把半部马列主义请到家里去供着。」
马浩然不住地摇头。「太不上算了!」
徐子桐却点头摇脑地微笑着。「据我所知,也并不完全是不上算。」
马浩然倒是一听就明白了,也向他作会心的微笑。
志豪看他们俩鬼鬼祟祟挤眉弄眼的神气,也猜着一定是议论他。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实在有点坐不住,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今天索xing迟到早退,滥污拆到底,大不了受检讨。早一点回去,在戈珊上报馆以前还赶得及见她一面,说两句话。天天总是他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出去了。
他站了起来,去拿他的上衣。这两天天气乍暖,大家在室内都穿著衬衫,把上衣挂在墙上的一只衣钩上。重重叠叠一件件蓝灰色的列宁服,完全一式一样,无法辨认。他把手在一只衣袋外面捏了捏,听见一包香烟的纸壳微微发出响声,掏出来一看着,并不是他抽的那种牌子。连摸了几只口袋,才找到一条蓝白格子大手帕,是他自己的,当然那件上装也是他的了。偶尔一回头,却看见一屋子人都向他望着。他不由得涨红了脸。
「不摸口袋,简直不知道哪一件是自己的,」他一面把衣服拿下来,穿上身去,一面喃喃地说着。
没有人接口,大家都又低下头去办公,但是似乎对他的行动仍旧很注意。志豪觉得他无形中受了很大的侮rǔ。他默默地走了出去。
到了家,他母亲听见他回来了,在楼下起坐间里喊了一声:「今天回来得早!」他唔了一声,怕她唤住他说话,改作两级楼梯一跨,三脚两步上了楼。
戈珊在灯下坐着,把一只小电筒拆开来装gān电,像是正预备出去。
志豪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刚才医生怎么说?」他问。
「还不是那一套。」她把电筒一扳,对着外面的阳台。酒杯口粗细的一道淡huáng色的光,穿过那黑暗的小阳台。
他觉得她已经跟着这道光出去了。「又要出去了!」他用嘴唇轻轻地咬着她手臂上的温软的肌ròu。「在家里休息休息吧。医生不是说的,顶要紧是静养。照你这样成天跑来跑去,吃药打针都是白费的。」
「白吃了,白打了,你心疼了。」她把电筒的光收了回来,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扫she着。
「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噢,我说错了,你不是心疼钱,是心疼我,是不是?──少ròu麻些!」
她突然用力把他一推,沙发旁边的一盏台灯被撞翻了跌下地去,rǔhuáng色水làng纹玻璃灯罩砸得粉碎。
「这是gān什么?」志豪大声说。戈珊索xing捞起一只茶杯来往地下一扔,当朗一声响,茶杯碎成三四瓣。「你不是心疼钱么?不心疼你嚷些什么?」
「志豪!」他母亲在楼底下喊着,似乎有些惊慌起来。「志豪!」
戈珊又抓起一只厚玻璃烟缸,对准了穿衣镜掷去。「倒要看你心疼不心疼!」她说。
志豪走到洋台上去站着,靠在铁阑gān上望着下面的小院子。
戈珊把电筒揣在口袋里,走到那有裂纹的大镜子前面掠了掠头发,把腰带抽一抽紧,然后走出房去。
她下楼,陆老太太上楼,正在楼梯口遇见了。
「怎么了?」陆老太太微笑着问。「吓我一跳,听见唏玲晃朗响。」
「是我砸碎了两只碗,」戈珊笑着说。
「哟!让李妈来扫出去吧,在屋子里穿著拖鞋,别踩在碎磁上。」随即叫了声「李妈!」又说:「戈小姐不吃饭出去?就要开饭了!」
陆老太太见了面总是客客气气,但是她对于戈珊搬进来住是非常反对的,认为这样的人「惹不起」,等于引láng入室。然而反对无效,儿子也有这样大了,管不住了,又赶着这婚姻自主的年头儿,对方又是个共产党,现在正是得势,她也只好自己譬解着,倘若有这样一个媳妇,在这乱世倒也是个护身符,不失为「以毒攻毒」。
她这种心理,戈珊非常明了,并且就连志豪也不免有类似的思想。人类是奇异的动物;即使是最隐秘最真挚的感qíng里,有时候也会夹杂着一些势利的成分,在志豪的眼中看来,她是这城市的征服者,是统治阶级的一员,是神秘英勇làng漫的女斗士。他不免有一种攀龙附凤的感觉。而最使她感到难堪的是:事实上她绝对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重要。她的政治生命不过到此为止了,她自己知道。过去她为了党,把自己的健康毁了,而在全面胜利后的今日,她还得靠出卖她一点残余的青chūn给自己付医药费。这是她连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
她总告诉自己她并不是不爱志豪。不过她实在讨厌他那种婆婆妈妈的温qíng。永远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认为于她的健康有碍。她需要的是一种能够毁灭她的蚀骨的欢qíng,赶在死亡前面毁灭她。而他不断地使她记起死亡。有时候他使她已经死了,他是个痴心的婴孩伏在母亲的尸身上吮吸着她的胸rǔ。
她是这弄堂里唯一的一个「夜归人」,隔邻都听见她每天深夜回来揿铃,叫门。今天却回来得特别早,还不到十一点钟。
而且不是一个人回来。她约了刘荃到报馆里谈话,商量着编写一些抗美援朝的小册子,第一本暂名「美帝侵华史」,把近百年中国历史上一切不幸事件都归罪于美国。
「美帝的爪牙是隐藏着的,不像德日帝国主义那样的显露,」戈珊解释着。
他们费了很多的时间商讨怎样证明美国是德日的幕后主使人。戈珊那里有一本书可供参考,但是刚才从家里吵了一架出来,匆忙中忘了带出来,所以这时候叫刘荃跟着她回去拿。
「你住在你们宿舍里么?」刘荃问。
「不,我住在亲戚家里。」
刘荃也没有再问下去。所有工作上接触到的同志们的底细,都不应当多打听,那是触犯纪律的。但是刘荃不免在心里忖量着,她所谓亲戚是否就是今天医院里的那个青年。他觉得很有趣。今天他在医院里透视过了,肺部完全健康,所以突然感到轻松起来,仿佛白拾到了几十年的光yīn,心qíng很闲适,到哪里都像是观光xing质。
戈珊这家亲戚住的是半西式弄堂房子,由后门进出。有一个女佣来开门。戈珊领着他进去,一同上楼,一面听见楼下房间里一个老妇人高声间:「李妈,是谁呀?」
「是戈小姐,」那女佣回答。
称戈小姐而不称同志,可见是一个标准小资产阶级家庭,刘荃心里想。楼下的穿堂里放着一只旧式的衣帽架,两边的房门都开着,she出灯光来。有一间屋子里开着无线电,是提琴独奏,那音乐很是凄凉宛转。
戈珊一听见志豪的屋子里开着无线电,就知道他算是负气,不在楼上等着她。那乐声越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越使她觉得讨厌。
到了楼上的房间里,戈珊把电灯一开,看着地板上的碎磁盘倒是都已经扫gān净了。她让刘荃坐下,把那本书找了出来递给他。
「你先大略地看一遍吧,有什么疑问,可以现在就提出来,大家研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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